转身不到三刻,方才那一席清净之地便开始喧声四起,为首的人面抹着灰土,举起手中器械道:“宁王无信!口粮有欺!宁王无信!口粮有欺!”
一时间此起彼伏地喊声四下响应,此时规模已扩张到一千五百之多的乱民团团将宁王围困起来,吼声震彻川野。
数名手持弯刀的武士不知从何而来闪身横栏在宁王身前,宁王的喝止之声还未出口就但听嗖嗖几声,那些结伴而行多日的乱民之中骤然倒下几位汉子,均是被弯刀抹脖而亡、鲜血酣畅……甚至于临死之时嘴角的口型仍能看出“口粮”的字音……
乱民之中犹如倒入了凉水的油锅,砰然一声就炸开了,见自己的同伴不过一讨份银与口粮便遭宁王如此狠绝灭口,登时再冷静不得,棍棒木楔持在手中,不由分说地向宁王扑去。照说便是当今天子也需得让宁王爷三分,可这被激怒了的乱民却顾不得甚多,即是不反抗也命微如蚁,他们杀了个人,何管是天潢贵胄还是庶等末民?均是犹如饿坏了的狼群一般直扑向猎物,纵然武士的身手再快,也抵挡不住骤然混乱开来的上千乱民,宁王站在一片混乱之中大声震拐喊着:“本王乃皇室贵胄,金银不缺,怎会欠汝等口粮不还……”
“我是西陇琅琊邑人士,好歹念过几年书。宁王爷口口号称匡扶废太子,西南兵神武,如今所见根本不过如此!那废太子的容颜一路行至此至今未得见分毫。份银口粮也不过口上说说,宁王爷叫我们如何可信?兄弟们、莫要多说!”
语毕又是一阵骚乱,我看着人群之中举棍高声撺掇民愤的张燮,心下暗笑,放慢了走远的步子……静静等侯着宁王的举动。若不出我所料,宁王接下来地举措应当是……散财……而后是揭穿我的身份!
“各位莫急,初来此地本想让各位先行休憩,钱粮之事容后再议,既如此……钱粮分给各位既是!”一名穿着青衣的侍从解开手中包袱,将那上好云锻中的一串串吊钱抛向四下,马上见一阵疯抢。
世情总是现实,钱财一贯能叫人兴奋争抢。在那孔方铜片之下仿若他事都变得微小。簇拥的、争抢的……总之早忘了之前那愤愤慨慨要造反的样子。
张燮看也不看一眼那些钱财,竭力嘶吼:“看!行端毕现了吧!若非我们造反,他怎会此刻拿钱财来挡。我辈要是一再被钱财诳住,也对不起什么离去的亲人。朝廷不仁,瞧瞧这些宁王爷麾下的西南兵髀肉复生的样子,宁王爷就真是靠山吗?如今等着他串串吊钱来挡我们的棍棒,不若我们都抢了去……那装钱币的包袱缎子,都能够我们吃个三年五年的饭钱了!
人群静了几秒,却也仅仅只有几秒,有的人继续弯下身子去捡那些掉在地上的钱串,张燮忽而挡开面前众人,徐步走至那青衣侍从面前,抄起那云锻包袱俯身问宁王:“宁王爷若能给我们一个准信,草民便是这一路的饭食钱不要了也行,只愿加入匡扶废太子夺取江山的队伍中来,但草民看到的只有这些肥头大耳,酒足饭饱的兵役们!”
张燮转过身子,话是对着宁王而言,音量却是说给四下数千乱民听:“草民深知,几个能喂饱草民一家子的饭食钱对于宁王爷您来说根本不屑一掂,但草民今日连宁王爷的颜面都见了,也无妨拿这些对草民一家无比重要的子儿来和您作个赌注。数年前宫里那场大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您真能证明废太子还活着,而不是一个莫须有的谣言,草民愿终生为宁王死士,效劳一生。”
宁王眸色中无一丝苍老,却是精亮之光,将张燮从头至尾打量一番,目光不禁攀援至我身上,故意提步紧走,面前出现的却是方才的武士,将弯刀架至我脖前,宁王迈步至我身前,拄拐的声音“哒哒”直捣我心。这一片能眺望素裹银山的清静之地已然颇为拥挤,上千双目光齐刷刷地聚齐在我身上,像极了在琅琊邑时从营帐中踱步而出的情形。
“你们一路请来的……便是当年的六殿下,漓妃之子……先帝初年所立太子——君祀珩!”宁王声音有些沙哑,却仍字字坚定,老迈的手覆上我脸颊,蓦然将那齐额而下的银色面具卸下……此时戍时已过,灯火微明,即便是暗沉,站得远的人看不清细节,也能听闻前呼后拥地“宁王爷……”之声此起彼伏,肩头一热,我转眸去看,宁王爷圆睁的瞳仁里倒映出我秀致的眉轻然一挑,肩头是一滩暗红的血,还泛着滚热的温度。
他的目光如同锁在了我面容上不得移开一般,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一个字音,我佯装出一幅委屈之相,声音却没有一丝细微,尽量地抬高到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又无刻意之嫌,“各位叔叔可还记得民女?”
“这不是与那宋公子有婚约的小姑子么?”
“是啊……怎么是个女子?”
“难道一路而来的都是她不成?”
各种各样的揣测声起,我也不做声,过了良久才泣道:“奴家宋郎哪里是什么废太子?不过是云将军跟前的一枚典客……不知糟了什么孽,竟得宁王之逼要装什么废太子,还诺下只要奴家宋郎跟他们走便升宋郎为主簿一职。可那日琅琊邑的祸乱,各位叔叔也是看见的……云将军对奴家宋郎曾有恩,宋郎又学得几年岐黄之术,委实走不开。奴家心想着不过是扮作废太子,又有着面具作掩,宋郎扮和奴家扮怎不是一样的?这才做主和宋郎换了身份……和各位叔叔到了这里……”
一席话说得涕泪连连,眉目流转之间皆是无辜,便是连张燮也都看愣了。
宁王本就气伤脾肺,此刻手指都发颤,方才赶来的翟士开一见此情形便连腿都吓软了下去,
虽没了方才的悸乱,此刻却竟是细微的议论之声,张燮道:“你说你家宋郎……是受宁王之逼装废太子的?宁王爷还允了你家宋郎升主簿一职?”
我抿着唇,点了点头。
张燮对宁王身周武士手中的寒刃视若无睹,忽而走至站立不稳的宁王爷身侧,凑在宁王耳侧不知说了什么。却见宁王的眸色骤变了,抛给他的竟是一个鼓励的神色。
张燮对着身后众人一拜,沉声道:“诸位都听到了?宁王爷,处心积虑为谋夺江山费神思,即便是没有废太子,只要有宁王爷在,谁都可以是那废太子!宁王爷说了,既往不咎,这些财物摆在这儿,不够的这儿还有……”语毕结果那青衣侍从送来的又一包袱,沉甸甸的,方已撩开便见是灿得人眼花缭乱的白银。
“若不想跟着宁王爷夺江山的,拿了银子自走,能拿多少拿多少,宁王爷绝无二话……若心有鸿胪的,敢闯敢拼地,愿意跟着宁王爷一起匡扶太子夺取江山的,稳稳地站在脚下!”
亥时三刻,此处一往外出的百米之内竟是沙石也无了,那新取来的包袱快要见了底,整整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却再是无人上前,张燮已退回了人群之中,却是站在最靠前的位置。
“留下的诸位,既已选择跟随于我羽下,便生死都莫要忘了自己是宁王党羽。从站在这里的这一刻起,诸位该神思清明,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人群之中虽不乏人跃跃欲试,却半晌还是无人应答,片刻之后,张燮迈前一步,拱手道:“回宁王爷,我们应当及时寻匿废太子之踪迹,倘使无以为首,君心必乱。”
“很好。”宁王的眼神又一次上下打量了一遍眼前之人,恐怕他便是梦魇也无法料想到,眼前这个在众人之中出类拔萃欲得自己所用的才俊男子,竟是自己多年前亲手贩卖去北歧的遗孀之子吧?
我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宁王爷也再不需他人扶撑,粗糙的手端起我的下颌,嗤声一笑:“你这女子?来头不小,叫什么名字,可愿随了我匡扶太子?宁王手下……从不挑肥拣瘦,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女子。”
我抬腕拨开那只金贵之手,紧走几步到了案前,斟了一壶清茶。
“奴家唤作……君祀珩。”
粲然一笑将那碗清茶端至宁王跟前,“宁王爷可还有兴致与珩儿赏雪品茶?”
宁王爷倒也不恼,接过手去,将那碗清茶细细品了,道:“为何不珍惜活下去的机会?你的雇主……就那么值得你袒护?”
“倘使一个人脸上戴着面具,再把自己的名字坦然想告,便失去了把脸藏起来的意义。”
宁王笑笑:“女子,你越是隐匿自己的身份,就越是勾起别人的好奇。不过几次三番……这戏便容易唱砸了,太想掩护自己的主雇,便越发是不顾自己安危。女子甚为聪慧……这珩儿扮得好!倘使你不知道那太多,某还想让你将这珩儿继续当下去。”
他摇摇头,嘴角还挂着笑:“可惜啊…一颗再对你有用的子儿,放在身边却有无尽的威胁。拿去焚了……便什么都不是。若是女子……会如何抉择呢?”
我弯唇轻笑了,唇边梨涡显得颇深,难得的着了男子装束也掩不住一身带着戾气的妖娆,
仰头一看星光疏落,明日必又是个艳阳日……一切安好,你亦归了豫州。那么……“焚了。”
两字脱口,轻佻利落。
我蓄睫飞速地看了一眼张燮,将他的话止在了喉中。
难得听到宁王爷在我身前扔了拐杖双手鼓掌之声。
明日必又是个艳阳日……骄阳似火的日子。
只可惜西南边陲徒有远山沉沉,素裹太息。
只可惜纵使想念,你说的“千山可跋,万水可涉”我也无能为力再走半步。
只可惜我明白自己陷入了你没有焦距的双眸,是在我愿意以命相赌你会来救我的时日里。
只可惜豫州那里的景致……青州那里的许约……
我也很想去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