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很多年后,想起来往昔的桩桩件件时我仍会不敢相信竟是翟士开阴差阳错地救下了我的余生,更无法相信那些亲手将我推至阎罗殿前逛了一遭的那帮乱民,竟会成了我手下的第一批死士。
而在我最初经历这一切时,是带着我还有幸能见他一面,便大胆告诉他我的心意这样的心情的。但我并不知晓,当我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在青州秋雨频至的时节等了多日也不闻他音讯,寻觅至豫州时……却已成了他生活之外的一枚余客。
这一切是那么莫可奈何。
果见是骄阳似火的日子,我被人束缚了手脚绑在一米多高的柴堆之上时,看到翟士开那张充满怨毒的脸。因我之事不但重受责罚,还一尝被我割下过食指皮肉之苦,此刻看到在鬼门关前打转的我,只恨不得能再多折磨我一会,再将伤痕累累的幽魂踹落下十八层地狱;于是出言道:“宁王爷,老叟实在恨不过,不如让老叟替宁王爷出了这口恶气?”
许久无人应答。
当空的烈日在这雪山绵延的地方不见得有多少灼热,反是把本就低的天慕映得湛蓝。应当说此处的天比其他地方的都要更蓝,若不是我被绑于柴堆之上,或许不会留意到如此景致。我在往后的许多时日里常常回想起这天,若非我能在生死面前如此淡然地欣赏天幕景致,也许无法在玉龙一般的雪山之间瞥见那新朝人所奉为信仰的九凤,也许无法睁眼看着想置我于万劫不复的翟士开却竟是先一步血迸四溅地死在了我前面。也许也不能以神迹之名侥幸活了下来……
宁王一直没有吭声,或许是因为默许,翟士开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撩起一根长鞭抽打在我身上,老叟的食指上仍绑着纱布,却丝毫不影响他使鞭的力度,原本就空阔开远的地界,一声声皮鞭竟响亮得滂沱……我之所以会用滂沱这样的词……是因为这声音竟掩过了远江的太息之声,在那雪雾山麓间惊起一片掠过的黑影,与之而来的是一声辽远凄然的悲鸣。
一闻此声,黑压压的一片人皆是愕然一瞬,然后不约而同地极目远视,湛蓝天幕之中突兀的一点纯白色,从雪雾遍布的山麓之间俯冲而下,久久盘桓不去……细目凝去,那身形似鹰,利爪似冰。桓绕于太息江上,声声悲戚,却离此地越来越近,此时才察觉其力之大,如千钧击石,掀起太息波腾,其速之快,如电闪雷鸣,搅起一阵疾风。
不少人被唬得矮下身去……却听宁王弃杖愣在当场,半晌只喃喃言语道:“九凤显身……如此西南边陲之地,竟有九凤盘桓……神迹!神迹啊!”
我听得迷惘,却见宁王此言一出,那些乱民以及宁王周身的武士侍从纷纷朝那大鸟的方向跪下……
这便奇了,不过是鹰隼一类,怎会惹得这些人如此敬畏?竟都忘了对我处死一事。
张燮见势忙向宁王言说:“九凤出自慎肃之地,受我新朝世代所奉为信仰之神物,常年只隐匿于最深的寒峰之中,典籍记录只飞跃最为壮阔极寒的山脉沟壑……此刻竟出现于西南边陲之地,且久久盘桓于此江之上,哀鸣不绝,草民揣测乃是有神意所旨。”
我不由惊诧,就连张燮都对此鹰隼视为神物?
宁王凝着那鹰隼之相良久,才开口道:“实乃天意助我夺取新朝江山!”
翟士开偷偷斜眼一瞄,借机道:“九凤显灵,定是叫这祸乱女子早日挫骨扬灰,借着九凤之迹,老叟便施行神意。”我还未反应过来,翟士开手中的火折子一晃,便见柴堆升烟,明火骤起,一股刺鼻的烟味呛入心肺……
立时便闻空中一阵撕拉开一般的哀鸣,那鹰隼左翅一震,俯冲入太息江面,搅起波澜数丈,宁王登时急喝:“九凤示威!这女子杀不得!快……快快救下!”
柴枝被周遭的人迅速踩灭,我却已呛得喘不过起来……见翟士开发白的脸色,宁王不由分说地瞥其一眼,冷声轻蔑道:“替本王出恶气?你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重!就连九凤示威……也容不得你!”
于是竟连看都不再看一眼,甩袖迈开步子。武士上前,弯刀利刃方一见光,翟士开便涕泪纵横地砰声磕头,那一句求饶之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银光一现,鲜血飞迸了数尺远,溅了许多人满身满面,却不敢吱一声。
身首异处,九凤歃血,在翟士开的尸首上盘旋一圈,俯身一酌……还来不及看清它的近颜,便转瞬不见了踪影。
一众人皆还愣在当地,我咳得喘不过气,只觉得这一切颇为蹊跷,却还来不及细想,便见宁王似是很避讳那老叟的尸身……拂袖带着侍从离了这里。
剩下乱民和我在当场无以为措。这是不是意味着宁王不会再为难于我?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便见那些乱民见我的眼神纷纷如恶狼一般,我只做不解地将眼神投向张燮,他静静地走过来,面目与那些人无异,阒然立在我身前,声音沉得宛若宿鬼:“九凤之身,向来只为清流名士或天皇贵胄作所崇为圣物,却是被庶民视作不详,世世代代就连天子也奈何不得……倘使九凤现身,子民会以为富贵克命。”
我倏然睁眸对上他的双眼,只见他飞速低眼了一句:“快跑……”
我拔腿便逃。
一直不觉得皮开肉绽是怎生痛苦之事,纵是双眼赤红也舍不得掉下一滴泪来。记得张燮曾说我身上少见女子的软弱,我总是仰面大笑,不置可否。曾以为任何环境里的人们都是这么庸俗不堪,即便是遍体无珍、败若尘絮,却总是自命不凡地希求别人的仰视,我们要的,只是一瞬间被仰视的盲目快乐。
可我在这一刻已顾不得任何,惊惶失措得如同惊弓之鸟,没了方向感的扑逃,我害怕这些群涌而上没有想法的乱民,比害怕那一堆柴火将我挫骨扬灰更甚。
慌了手脚的逃,满身被翟士开所抽的淋漓鲜血,终究是躲不过一群人的追堵,我使出浑身解数的反击,挣脱,手脚被数十人拖拽住,生生给抬了起来……
“这臭娘们如何处置?”
“宁王爷容得下她,且不能让王爷晓得了!”
“不如找个荒郊野僻干了?”
“莫要冒险!”
“你待如何?”
“我家娘子以前说……这些鬼神克命之说玄乎得很,只要远避之无甚大碍!”
“我看这小姑子长得倒有几分姿色,不若卖到窑子里去,还能卖几个儿小钱!”
“这边陲之地,哪来什么楼子?”
“兄弟这便不知,豫州城里几大出了名的楼子,皆好从各边塞之地骗拐女子,姿色颇好,又费不得几个大钱……哥哥我自有门路……”
我被几个粗壮汉子举得颠簸,一闻此言,心下遂笑:“只要不立时将我除掉,莫说窑子……大牢里又岂能困得住我?况且……我脑中浮现出云徵的容颜,以及那沉稳如盾的一声:“别怕,有我在。”
我还活着……
青州之约……你会否等我?
曾经朝夕相处之时,近在咫尺,却如星辰般遥远,如日夜般绝望。如今隔绝千里,我却觉你就在我杯中。一饮而下,是冰亦暖。一饮而下,如瘾在骨血。再难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