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扫过的间隙,几个消瘦得可怕的人正抓着一张破草席艰难地吞咽,自胃部袭上来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我捂住嘴忙转身回到原地,倚着树桩坐下,见天色渐暗,阿婆依旧忙着替周围的人诊治,我眯了眯眼,一阵急促地马蹄声骤然在耳边炸响:“让道让道……该死的……快让开!”一个官吏模样的人持着手里的马鞭重重打在周围的人身上,一脸急躁,一股无名火莫名的窜了上来,我顺势拽住了劈头而来的皮鞭,马上的人显然猝不及防,猛地勒马停住,一阵极长的马啸后,那人扭头看见我,怒道:“哪儿来的臭女人,敢挡我们大人的道!”
“呵……大人?哪个大人?我怎么没听说过!”我拽紧了皮鞭,却感觉到腰部的伤口隐隐作疼,该死……世人是否总是这样,把所有的自以为抢在实践之前脱口,这感慨若在方才能结束,也不至如此。
“你……!我们堂堂都尉大人,相爷家的大公子,岂是你一个小女子会识得的?快放手,不要逼我动手。”
“放手?可以!你先向刚刚被你用鞭子抽过的妇人和孩子们赔礼道歉,我立马放手。”
“他娘的……找死!”那官吏显然已经不耐烦了,用力从我手里抽出了鞭子,狠狠抽在我肩上,一道血印立马浸映在素色的衣服上,差点一个趔趄跪坐在地上,勉力站稳了脚跟,我抬眼恶狠狠地看向他。
“倒他妈有几分力量……我倒要看看你这蹄子有多大能耐!”他再次举起手,手里的鞭子却突然被身后马上的人紧紧拽住……“大人,这女人冒犯您……”
“先赶路。”低沉得有些喑哑的声音,让我不由得抬头看向他,一身暗绿色的官服,交领右襟,官服上织流云飞鱼,腰束得笔挺,眉目修长,笔挺若削的鼻梁透露出一股清俊,薄唇微阖,却只是吝啬得出奇的三个字。甚至连看也未多往旁边看一眼。
“都尉大人?”我再次拦在了马前。
他仍是神色淡然,目不斜移:“姑娘究竟有何事?在下公务在身,不便做过多耽搁。”
“民女不知官家的那些事儿,但知这些临难百姓,一个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从旱情严重的地方千辛万苦迁至此地,作为朝廷的官员,你们未加体恤,竟开口就恶言相向,出手便打妇孺,是为官之道吗?公务重要……难道就比这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更重要?你睁眼看看……”我背过身,指向不远处那些正焚烧着的饿殍,“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只有战场上才马革裹尸,而现在呢?离定州城不过五十里地,莫说拨款拨粮支援,来往的富商路人看都不看这些人一眼,穿着一身笔挺的官服,你们心里装着的到底是百姓还是功利?”
他闻言微颔了睫羽。从袖中取出一包散银扔了下来:“在下实在公务缠身。且定州城不属在下辖界内,姑娘狭义心肠,收了这些银子,暂时救济下周遭。各地的地方官员大抵都不担事,到了定州城内若还有困难,便直接去找定州的州牧大人,也算在下给姑娘赔个不是,这样姑娘可满意?”
他偏过头,澄澈深邃的双眸里猛然撞入我的样子,琉璃色的瞳仁映着日暮的薄光、点点灿然……良久,却没有焦距……
我有些愕然,喃道:“你看不见?”
“你才看不见呢!收了银子就赶快走!别挡了我们都尉大人的道儿。”说着展开一封系在鸽脚的信,递给了马上的男子。
很显然……他的手下丝毫不知他看不见的景况。
“呵……姑娘何出此言?倒是你原本就伤得不轻,别再折腾自己的身体了。”那身着官服的男子牵唇一笑,趁我愣在那里的间隙打马而过。
好敏锐的观察力……仅凭听觉与感觉,就知道我身上带伤……这人不可小觑!将包里的碎银倒了出来,分给周围的人们,“你们收了这些银子,再坚持五十里地。就能到定州界内了,到了那儿拿银子买些吃的,找间屋子住下,盘算下以后如何打算。”
阿婆走近了道:“离姬的功夫似乎不错……”
我心下一寒,握了握拳,一股莫名的力量充斥腕间,心下也大为奇怪,却又不得掌控自如,不知她是不是怀疑了什么,忙不好意思地笑道:“自小有师傅教习拳脚功夫,离姬出身商户人家,不似旁的大家闺秀,深宅女眷……”
话还未落音,便听马蹄声再次响起,不过这次,只独有一匹。
我回过头,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人:“这分个钱的功夫,都尉大人怎么又回来了?”
那男子蹙了蹙眉,似有些难言,过了片刻才问道:“敢问姑娘闺名?”
“家父姓离。未赐字,便唤作离姬。”
“在下处境为难,想请姑娘帮在下一件事情。不知姑娘……可愿意?”
不知为何……言谈中并不厌恶此人行径,但想起方才他手下的横行霸道,我有些气不过,偏首笑道:“离姬与公子素不相识,狭路相逢……为何要帮公子这个忙?”
他似乎有些讶异我会故意刁难,只好微笑道:“姑娘身上带着伤,仍舍身对这些难民出手相救,可见姑娘一番侠义心肠……”
我冷笑了一声,嘲讽道:“世道这么乱,狭义作给谁看?”深深打量过去,他眉宇间虽极力隐忍,的确有为难之色。
他虽看不见,却仿佛能察觉到我在盯着他,嘴角竟牵起一丝温和的微笑,“算我求姑娘,可以么?在下的手下就在前面三百米远候着,不能让他们久等。”他从马上侧俯下身子,伸了手在我面前,似是示意我上马。虽未多看我一眼,然而眉目间清俊澄澈的神情,却让人不容拒绝。我总觉得……那双澄澈的眸子里,漾着难以言喻的隐痛。而这一念一息,却仿佛是在前世就笃定的熟悉。
我坐在他身前,他温热的气息在我耳脉间流动,我忙偏头,“公子有何事,不妨直说。”
他从我腰间环过来的手中握着一张纸条,正是方才那手下递给他的信笺。
“想请姑娘告知在下,信上写的什么。”
“叫我离姬吧。”我接过了信,虽知不该多问,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一路过来他们都不知你眼睛……”
他冰凉的指腹突然虚按在我唇前,凑在我耳畔喑哑的声音里似有些乞求,“离姬方才不是已经答应在下,帮在下这个忙么?”
我身子微微一颤,明白了他的意思,展开手中的信笺,道:“‘棋子’未招,昨夜称畏罪已自杀。九爷动的手。器玉可已找到?京中局势动荡,速回。宋聿呈。”
我依着信的内容一字一字念了,将手中的信笺还给他,信笺交接时,轻触到他修长的指尖,他微握了一下我的指尖,轻声在我耳边道:“谢谢。”一股血腥味充斥在我鼻息。
我抬头凝着他的眸子:“你受了重伤……”
他闻言垂眸躲闪:“不碍事。”这样近距离的看上去,他的睫羽甚至比女子更长而纤细,覆在深敛的眼睑上,似乎任何侯时都在收拾着自己多余的情绪。
下了马见他绝尘而去,身姿轻捷,全然不像一个盲人……忽觉袖中有些沉甸,掏出一看,却看见一枚通透发亮的玉珏,通体澄碧的玉身上镌着一个翊字。这是他何时塞入我袖中的?身手竟快得我浑然不觉……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种预感,此人身系着能将我卷入其中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