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蒙蒙中视线有些模糊,依稀是飞花点翠的时节。桃夭女子挽着漆黑长发,似绢丝泼墨。双颊嫣红,在明丽曦光中如初生嫩瓣,皎然明媚。
“爹爹,我们何时才能回越国?”她拽着爹爹的衣襟,状似撒娇般问道。那炉子里滕然而起的袅袅青烟,始终夹杂着各式各样的药味,那是爹爹身上才有的味道。
中年男子抚着女子细长的眉,声音里却有一丝不可捉摸的无奈:“吟心啊,等你长大了……爹爹老了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回越国了……”
彼时长者视线空远,目色垂落之处却是一片虚无,像极了那话中的将来。
小女孩不依不饶,声音稚嫩甜美:“吟心何时才会长大?”
长者手中的竹扇一翻,小炉里热汤滚滚翻灼,“等爹爹的药炼好了的时候……”
此后,仍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却是不同一年。桃夭女子全然脱了一身稚气,眉目修长,容色秀丽。微微撩起曳地的长裙,踏在青石板路上,绢丝的鞋边微微凹致,风起之时,吹散额前疏落如绒的碎发,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她才要阻挡,一只细腻如脂的腕却被轻轻握住。
眉眼上盼,入眼的是一只修长的手,自那绣着繁复纹饰的袖边里伸出来,稳稳握住自己的手,力度温婉,却不觉鲁莽。目光攀援而上,才见那是一个比自己高处半个身子的男子,眉目同自己一般修长,在男子脸上却多过几分清隽,有若刀削的鼻下是两片薄唇,漾出似有似无笑意,“在下,豫州曲陵,云徵。敢问姑娘名姓?
她眉目羞涩,只因风乱了额前碎发颇感羞恼,霎时便绯色生颊,低垂下睫,神色怔忪:“越……柳安,洛吟心。”
人似秋鸿去无信,事如春梦亦无痕。女子顾盼,总会忆起那腕间一抹温存,唇畔时常绽起“云徵”二字。北方花开,南方花谢……梦境迁徙,再看见时……已是红罗斗帐,绡金卷羽,华贵艳丽,濯然生辉。
她端坐在红色幔帐之内,盖头被那双心心念念记挂的修长手指轻轻掀开,抬眼望见交颈鸳鸯,并蒂生莲,绣满了衾纱。
那一杯合欢酒,饮下去是满心的欢喜,洞房花烛,囍泪滴染,沁出浓重墨色下一枚真切心意。却在新婚的半月,收到柳安家父的来信。
信笺之上……寥寥数字搁浅,爹爹要她告诉夫君,自己是赵国之人。她想不通,自己分明是越国人,爹爹却在自己年幼时便告诉自己不可以这样说。于是十几年来,她一直都是柳安,洛吟心。
如今爹爹改主意了,她又变作了赵国,洛吟心。
爹爹送她一颗形如玉茭的明珠,说枕与夫妻枕下,便能令心系男子永不变心。她如获至宝,悄然将那珠子缝入衾枕之中,再以丝线绣上成双的鸳鸯,合衔一根并蒂枝。
太过美好的喻意。
时日如梭,转眼三载。她凝着铜镜中人,眸色失去往昔神采,肤色暗淡蜡黄,面颊消瘦至可触骨,唇色灰白,失了那鲜艳饱满的姿彩。
她习惯用双手护着腹,那里面有自己的骨肉……与夫君的子息,虽然此时夫君已再未来看过她一面。可她想着那孩子……总是满心欢喜,身在病中,绣了数十双小虎鞋,小棉衣,都是红通通地喜庆色泽,那病却永无好转,来得又无源头,她枕在玉茭珠上,枕在那一心美好的意愿之上……一躺,却再也起不来身子。
云相府中,人人皆对身为少夫人的她敬若神龛。转过身去,却若摈弃于足下的残花败絮,没有分毫悯意。她躺在那床榻之上,只是身畔再无那挑起她喜帕的男子,纵然那鸳鸯仍是交颈鸳鸯,莲仍是并蒂莲。眸中清痕狂溢出枕帕,却只有那小炉所焙的棕褐色药味……
门声吱呀响,光线疏离落尽窗辕,却是背手踱近屋子里的老相爷,逆着光,她原本就憔悴,此刻更不见相爷脸上神情,只听见得得踏步声,云府里的下卒蓦地闯入她屋中,一把将她拖拽起来,那鸳鸯枕的细密阵脚被粗蛮扯碎,缝住在里面的玉茭珠滕然坠落在榻下,弹起一二……崩然碎成一抹发颤的弦音。
她心头一悸,望着怒不可遏的老相爷不明就里,发了疯一般去拾那玉茭珠,那珠儿……是她今生的心愿。
然而相爷却说,“打今儿起,少夫人的屋子……不得再让云徵踏进半步。”这是贵族门庭里久居高位者长年修养下来的威严,一语既出,四下只有屏息之声,无人敢有二话。
满府结了喜庆的络子,三月十九,那是云徵二十二岁的生辰。她捧着八个月大的肚子,双腿浮肿得厉害,再无了当年绢丝泼墨,皎然明媚的样子……纵然她才堪堪十八芳龄。桌案之前,她勉强直起身,一人细细低语:“小徵儿……今天好多了,骨头里也不觉得有昨日那般酸痛,可是送药的人还是会逼着娘亲喝下去……”
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莞尔笑道:“一定是小徵儿的爹爹害怕娘亲身子不好,又不可以进来看娘亲,所以才让人送了那么多药罐头来……小徵儿可别像娘亲,病怏怏的,变成所有人的拖累。要像爹爹……
那么俊逸出尘的样子,只微微一握腕间,便深深烙印在自己的心。
桌案上,是洋洋洒洒一大片的家信,字迹在光斑之下有些看不清晰,恍然可见几行字:“……爹爹安好?吟心有了八月身孕,孩子很好,吟心亦很好。唯心中挂念爹爹,不知身体安否?近日尝念吟心幼年之时总问及,何时才能归越,爹爹总糊弄吟心,如今想来……能嫁至云相府真是吟心三世福分。前日不甚将爹爹初年送给吟心的玉茭珠摔落,心中唯恐不安……”
后面的字迹掩映在光斑之中再不可见,黄色的同心结络子打了一个又一个,堆放在那放小虎鞋的竹篓里,已摞成高高一沓。
廊檐之后,石阶之上,古纹衣袍轻轻曳地,面前是老相爷低沉的声音,“不过是一个赵国的细作,好在发现得早。你莫要放在心上……等那女子腹中子息落地,再做后算。”
兵书横斜,男子仰面深吸,那记忆里一枚清晰若兀的女子,此刻说忘……也必定还是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