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从耳房出来,云徵定是十分惊异于我的安然无恙,却也并未做声。我十分乐意地答应让他送我回昀园,还央着他给我买了三块冰糖糯糕,一路上喜滋滋的吃了回去。
这些日子和越女相处地没有丝毫矛盾,她的一切仿佛不再是冲着我来。我们彼此各怀心事,就这样盼着骑射大试的到来,据闻这一天拔得头筹夺得五举之人,都能见到天子真颜。
壬子日骑射大试,昀园中过了初试的女子鱼贯而出,汇入曲陵府中其余未能居于昀园却有技艺在身的女子队伍中,一行浩浩荡荡往试场行去。
骑射分为二十人一组,先由马厩中选马,再侯队待试。
我在马厩之中待了半天,挑种一匹肌肉健硕,线条流畅的枣红色良驹,那领路的小哥儿忽而瞅了瞅我,道:“喻氏君卿,确定要挑这一匹?”
我心下一疑,方才那众多人选走的未必有这匹好,亦未必比这一匹差,怎会独独对我挑的这一匹有异议?凝眸看向那小哥儿,见他状似无意一般用指腹在领襟处微微蹭动,仔细一看,发觉那衣襟内侧用不惹人注意的线色缝着一个小小的云字,我心下了然,跟着那小哥儿紧走几步,见他忽然停下,我改口道:“不!我要这匹!”
顺手指出,是一匹通体雪白的小驹,个头没有周围的马儿一般高大,精瘦悍小。
见我领过那马儿,外围的女试子们皆是一阵嗤笑:“她当那是闺房中养宠物而国家家玩呢!就那样一匹马,莫说跑了,都不知道走得动几步!”
“诶……我们莫要多言,看她牵着这‘狗儿’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就这样……还中了初试的五举呢……”
我冷眼瞥过,忽而看见有名宦官驾马飞驰,为传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我新朝自玄贞二年起不再限制有能力之女子为国效力,今玄贞四年,圣上有革,凡入初试之女子皆与男子同场竞技,所谓巾帼不输豪杰,望我朝男女武举,皆为上乘。”
旨意一毕,众人哗然,按照十二男子一女子的顺序分为七组,由首组开始,以石末粉为痕作迹,鼓响由做痕处始发,林场中会四处放出鹞鸽,一炷香的时间,谁能射得鹞鸽最多,且回到始发地速度最快,便为拔得头筹者,头筹之后五人,是为五举。
鼓声擂响,第一组的人如脱弓之箭梭子般飞出,顷刻之间,林场上混乱成一片,众人纷纷仰面追逐着鹞鸽,箭支在空中相撞,时而听见鹞鸽的哀呼。太多人只顾着追逐空中鹞鸽,根本未把地下的情况放在眼里,驾着马儿横冲直撞,与林场上的人撞得人仰马翻的情况也是有的……但终究是第一场,旁观的人兴致极高,转眼间一炷香的时间已过,我看着只携了六只鹞鸽冷面回来的越女,嘴角不觉抹开一丝笑,看来越女的骑射……要比那手上功夫逊色很多。
我摸了摸身边矮小的驹儿,心中虽是十分忐忑,却也多多少少充满了期待。
看着两三组上场,打头回来的人最多不过射了十七只鹞鸽,并不是很理想的佳绩,拔头筹的人……该不止这样的水平吧。
鼓声雷动,终于轮到这一组人上场,身下的矮驹蹄步沉稳,踏在石末粉边缘,蓄势待发。我将手心的汗蹭了干净,紧了紧手中的弓,听得开始的鼓声一下,身下矮驹猝然蹿了出去,远远将那些肌肉健硕的良驹抛在身后。
场上鹞鸽四放,我勒住马,凝眸望向苍穹,数百鹞鸽错落齐飞,我只独独凝着那飞得最高最逍遥的,然后步步紧逼,就在它翻着筋头俯冲而下的那一刻,一箭射中。有了第一箭,之后的便不再慌张,看着林场上胡乱奔忙没有目标的众人,我心中渐渐有了底,盯住一只便绝不放过,十拿九稳之下,马腹旁已挂满了十来只鹞鸽。
甫一瞥眼,望见那纷乱林场上有一人镇定自若,一袭月白衣袍,每一搭弓,都落三箭,不同的三个方向,却恰到好处的力度,每一只箭逢发必中。而后从容淡定地拾起坠落鹞鸽,轻抚那鹞鸽光亮的羽,似乎玩儿一般,可马腹边远远望去已挂满了二十来只鹞鸽,看的实在令人称奇。
我不敢耽搁,又加紧射了两只,转头看见那白衣男子已掉头绝尘朝始发处赶,瞥了眼场上混乱的人群,没有犹豫地调转马头回来,马驹冲破石末痕,周遭的人确是一片寂静之声。
良久远远传来几声响亮却又沉稳的击掌之声,众人才和声叫好。
我凝向那比我先一步归来的男子,这一看不要紧,我差点没拿拳头赌住自己的口,那一袭白衣之人,揶揄地朝我一笑,将马腹边的二十七只鹞鸽摊在地上,炫耀一般地瞥眼向我。
那人分明是狐狸……我一拳打在他胸口,掩不住内心激动,虽面上一脸不甘,心中确实很高兴。
周遭称赞尖叫声一片,尤其是看见狐狸的容貌时,那片女试子中引来一阵惊叹,我看着狐狸得瑟地面容,唇边也抑制不住地泛开笑意。
有来清场肃静的宦官,我不明所以,听人群中有人道今岁骑射大典圣上也来亲临了……恍一想起方才那寂静之中远远地掌声,那不会就是圣上吧?
列道两旁,宦官站出来,尖细的声音郎道:“我新朝武辈有德,凡参试骑射大典者,英姿无双,技艺超凡。濯蒙天恩,圣上亲临,特颁旨承恩,点到名字者,出列受封……”
一句话毕,底下议论愤然,宦官清了清嗓子,道:“豫州曲陵府,云相第三子——云宸,封今岁骑射头筹魁子,赐紫玉金弓。”
我心底如擂鼓,没想到狐狸参加秋试,用的竟是真正的身份,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看来他答应我重回云家,却无半句虚言。
“末臣在。”
“不愧是云相之子……三箭神射,此头筹非你莫属!得此紫玉金弓,见弓如见圣上,擢封你为昭武校尉。三年之内,朕希望你也能如镇军大将军一样,为朕戎马江山!”
“末将遵命!”狐狸单膝点地接过那紫玉金弓,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个男子身上所聚敛的光华,都在隐隐约约迸射着。
“斐安公仪钰,拜本朝兵部尚书所荐,封五举之首,赐玉泥香囊,配夸带,可着玄墨甲胄。”
“末将谢圣上隆恩。”我的目光投去,那人哪里有武将的样子,虽是七尺男儿,站起身来却柳绵轻软,眼波流转间皆是邪气妖媚。我注意到他那一地二十只鹞鸽,方才竟都没留意到……只看到一个男子仿若不是比试一般,不徐不疾散马回来,我连多看都没有看一眼。
那人仿佛并不在意这封旨,执着那香囊在鼻息间深深一吸,俯身而退。
“豫州曲陵府——喻君卿,拜两朝老臣慕将军所荐,封五举之一,为今岁女子武举第一人,赐玉泥香囊,配夸带。”
我敛了敛衣裳,站在众人之前,低首俯身:“末臣谢圣上之恩。”
“女举第一人……抬起头来看看……”
我缓缓抬额,凝着不远处那座上之人,面容惊愕。
那中洹城郊破庙中的蓑衣人,那云徵婚宴上的贵客,那被我偷了玉珏的人,那被我白眼相向骂‘登徒子’的人……竟会是当今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