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铭寒心中乱，他和木炭找不到星莹了。
他把鬼面人的事让王仲书转告了杨老夫子，加上黑袍暴毙之事，书院很快下达了命令，除了书院停课两天全面追查，并要秦九将万厦楼用周易之法重新布置。秦九亲自找了铭寒，替杨老夫子问了几个问题，秦九的眼神中透着不加掩饰的厌恶。然而这不是铭寒心不在焉的原因，自铭寒从教书艺的道观里出来后，他和木炭再也找不到星莹，八音楼雾里雾外，宣议场层层排排，靶场马道乃至最外面的石墙藤树，哪也找不到，不得已两人又央求黑袍术师在万厦楼中一同寻找星莹，几番寻找之后，黑袍术士再三告诉他星莹不在楼内，万厦楼遭逢东海黑袍暴毙，正是多事之秋，术师们哪有功夫再与铭寒纠缠，威胁要将两人丢在幻楼之中。
这样直寻到天要暗下来，铭寒才不得不离开书院回府，他自顾自瞎想着——星莹多半困在了万厦楼，或许也被鬼面人掳了去。铭寒心中从未如此乱过，生怕星莹只是天上流星，在他小小的天地间一闪而逝。
然而乱的何止铭寒，洛阳甚至河南道都在开始乱了。
自安东战败案的细节在洛阳爆出后，太子党羽在安东、熊津两府贪赃枉法导致兵败的消息很快传遍河南道，一时军愤难平，地方军心动摇，河南道十六卫府兵不断发生整营逃役的事件。消息八百里加急到了长安，长安则同样八百里加急下达了两道圣谕，一是整顿十六卫抓捕逃兵，并命令兵部尚书李绩连夜亲抵潼关，指挥河南道周围的河北、淮南、山南三道地方十六卫，三面屯兵封锁河南道；二是命令军府将鼓旗、参旗两军调离洛阳增援剑南道，防备吐蕃东犯，并令长孙无忌、褚遂良、上官仪亲赴洛阳安抚各方，平息谣言。
圣旨还在长安，洛阳城内则早已见了血，驻扎在洛阳皇宫内的太子十率府发生哗变，十率府分出两路人马，一路高阶将领高喊着‘武氏陷害，三清魔教乱国’，与羽林禁军凶狠地厮杀起来，并试图迅速往城外突围；一路年轻的十率府兵卒则大喊着‘揪出战败幕后，不做太子枉死鬼’的口号，与宫外的儒生们汇合在了一起，一面追杀前头的十率府将领，一面与后头追击的禁军打打停停。
夜已经笼罩洛阳城，一辆马车在城中走。
铭寒和木炭坐在马车里并不说话，唯一在那说话的郑山坐在马车内的门帘旁，用手半撩起帘帷，一边说，一边看着街上的情形。这时已是入夜，因为宵禁的缘故街上显得冷冷清清的，偶尔有军府的兵士经过盘问。但这种冷清和自家人的严密盘查并没有让郑山放心下来，山字大刀卸下来斜按膝旁，时刻警戒着。
“今夜的宵禁实施得很困难，十六卫的逃兵到处窜，城内的十率府哗变成好几拨人马，被羽林禁军打散在各坊，军府巡夜还报上来不少蛟龙帮的人。再这样闹下去，二公子你去书院的事就要停一停了。“
郑山担忧地说着，加上铭寒说的鬼面人和黑袍暴毙的事，他更不敢掉以轻心了。
“城中这么乱，父亲什么意思？”铭寒终于开了口，有些心事重重地问。
“大将军拨了鼓旗军几个营给军府巡夜的兵曹，但不许军府巡夜追捕十六卫逃兵，也不许插手禁军与十率府的冲突，你父亲有更重要的事操心，天子的两道圣谕，是反制武氏，也是冲着大将军来的，属下没猜错，因为战败案迁出太子党的贪赃问题，天子不想查了，是逼大将军表态站在李家一边，放弃深究太子的战败案。“
“唉~”
铭寒轻轻叹气，郑山从未跟他提过父亲的公事，这时却很认真的与他论起来，铭寒知道这是因为父亲态度的转变，郑山已将他看做‘小将军’了。这原本是令铭寒高兴的事，然而郑山传来的却都是沮丧的消息，乌云密布覆盖着洛阳城，也覆盖着他。——何况还有星莹的失踪，这让铭寒人生第一次觉出分离的忧愁来，这种忧愁一丝一毫都不比河南的乱局来得轻松。
木炭把脑袋和手臂无力地搭在窗外，长吁短叹起来。
从洛阳明义、宣风两坊开始，陆续出现洛阳十六卫追捕逃兵，挨家挨户搜查，军府巡夜的兵曹按照命令远远绕开十六卫，不参与抓捕。铭寒和木炭一路走，一路听见两旁的民宅踹门、敲打和咒骂声，再也没有之前宵禁的冷清，也是这时开始，郑山一行人的马车后头分散涌出一大批白袍书生，白袍渐渐聚拢起来，有的阻止十六卫抓人，有的匆匆往东城赶，似乎忘了这是军方宵禁的深夜，郑山顾不上看，命令马夫快马加鞭径直朝定鼎天街跑，走皇家的大道回府。
令郑山意外的是，定鼎天街却是最凶险的一路，若说十六卫在两坊搜捕逃兵已是剑拔弩张，这里则已经刀枪掩阵两军胶着，一大批东宫十率府的兵卒正与御林禁军绞在一起。
“没有天子和太子的长安手谕，洛阳十率府不得出宫，战败案若是谣言，你们不会获罪，若是事实，杀的是上头枉法的将领，你们何必哗变？！“
御林军一个统领模样的人冲着胶着的两军大喊。
“少糊弄我们，谁不是有头有脸进的十率府？十率府不是十六卫和军府那种贱命出身，不比你们御林军出身低！知道的不比你们少！高某是安东府调回来的，安东府什么烂样我最清楚，甲胄薄得跟纸一样，刀斧连鸡脖子都砍不断，这哪是能打仗的样子？高某立马叫家里将我调回了洛阳，不去安东府送命!果不其然！三万袍泽兄弟穿着那些破烂死在了辽东外头！不用军府查，我们自己就知道谁造孽！必须活捉了十率府上头的将军，必须逼太子给个交代！“
十率府中一人冲着御林军统领大骂，十率府哗变兵卒一个个被骂出了血性，手上越发狠了一些。但奇怪的是御林军并不敢下狠手，只是层层围堵这些兵卒——十率府和御林军同属贵族子弟，彼此并不愿兵戎相见，何况天子未不知洛阳十率府哗变，没有圣谕，谁敢杀太子的兵？
郑山正要改道，后面的儒生却堵了路，泱泱涌上来，无法，郑山只好让铭寒、木炭待在马车中静观其变，也这时，铭寒和木炭隔着窗帘瞧见天街旁各个茶楼酒肆的屋檐上站着不少江湖人——穿着各自门派服饰的江湖人。铭寒仔细看着，按郑山之前的话，这是江湖门派在表态吗？少林、华儒剑派、丐帮、嵩禅剑派、衡竹、名剑山庄、昆仑、天山玄阁、神鹰门、大漠血狼帮，十大派的人三三两两站着，人虽不多，却没有任何一方势力缺席。对面的楼檐上，乌压压的蛟龙帮众并肩瞧着热闹，人数比十大派多一番。天街远远的‘日月同辉’神像上，在唐皇的石手中站着几个穿道袍的人，是人数最少的一方。
郑山扫一眼街面，这些江湖人中没几个叫得上名号的，显然大人物都没有上场，大家只观望着。
书院的白袍儒生站在了哗变的十率府这边，毕竟城中十率府哗变的口号与儒生们惩贪幕后的诉求相同，儒生们原本的文斗在两支军队的冲突中变成了武斗，老夫子的话早随着黄沙飘散了，儒生们热血沸腾地冲来，一个个提剑或挥着拂尘杀入两军中，与羽林禁军一交手，所有的江湖人都看向华儒剑派和三清殿。
小生剑法，拂尘功。
绝大部分的儒生都在用这两门武功，少林和嵩禅剑派上前质问华儒，华儒剑派的人摇头，并不回应。
不同蛟龙帮看戏的闲散，所有正道门派都紧紧盯着战局，这场巷战一开始就是莫名和荒唐的，十率府的人想出城，而儒生们是想往皇道里打，非搞出动静来不可，所以这场军中哗变慢慢变成了儒生和禁军的厮杀，随着十率府的人慢慢脱开战场，禁军不再手下留情，厮杀变成了围杀，小部分儒生在生死关头开始使用本门武功，嵩禅剑派普通弟子修炼的森严禅剑；衡竹剑派普通弟子修炼的衡山剑法，乃至还有中等弟子练的回风落雁剑法；名剑山庄的看家武学器宇剑法；还有丐帮的棍法、血狼帮的刀法陆陆续续出现。武盟的名门正派在这时行动了起来，但他们用了一个很怪的法子，他们紧紧盯着这群热血的乌泱泱的儒生，一个个纵下楼去捉人，将使用本门武功的儒生通通抓上来问话，其中又以少林和嵩禅剑派拿人最为多——儒生中有不少这两派的俗家弟子。江湖人的这一番动作，几乎是帮了羽林军的忙，原本就勉强应付的十率府和儒生们很快溃败，羽林禁军开始有步骤地逮捕围杀。
逮捕兵卒，围杀儒生。
铭寒和木炭在马车上看呆了，街面上杀来砍去三方混战，白袍中各家初级或中等武学陆续出现；楼檐间江湖子弟飞纵腾跃，不断捉拿习练本门武功的外家儒生，但大批寒门子弟依旧是以小生剑法和拂尘功为主，楼上华儒剑派的人根本捉不过来，有人怒喊着：
“去叫徐尽空来摆平，他教的学生！”
蛟龙帮嬉笑怒骂看着好戏，越是惨烈越是教好，三清殿的魔徒则完全不参与，站在石像上冷冷看着，交头接耳指着使用拂尘功的少年儒生，似乎在挑选练得不错的苗子。铭寒和木炭在看见羽林禁军开始下死手杀人后，惊慌地去求郑山，然而郑山只是摇头，等身高的山字障刀拔出，横刀马前。郑山气势之凛，使得在如此混乱的街面竟然无人敢近身马车。
也这时，一股浓烈的大漠血腥味在天街皇道弥漫开来。
常年在大漠中的神鹰门和血狼帮弟子纷纷跃回楼上，从别的门派喊道：
“边道鼓旗军！各派兄弟可以走了！”
大将军府鼓旗军带着森严的边关杀气由北而来，鱼贯包围天街，这杀气之盛将十率府和羽林禁军的气势通通压下去，羽林禁军停了手，气氛徒然凝重，各方紧张地看着这支大漠边军——久在边关杀敌的兵，又怎么是中原的兵能比的呢？鼓旗军几乎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三声威喝，已经有羽林军和十率府的人缴械了，楼上江湖人无不心下惊叹，纷纷提着本门的儒生飞身纵走。
郑山不再看下去，向鼓旗军亮明身份，打马朝北去了。
郑山的马车直接入了军府，在府内又重新换了另一辆，铭寒和木炭兴奋地讨论着定鼎天街的事，急不可待地朝道政坊驶去。这时才亥时，月亮才爬出来半个时辰，郭子雄多半还在道政院中处理军府。等一行人到了道政坊的楚思偏院，原本有说有笑的木炭明显紧张起来，跟在铭寒后面亦步亦趋走着，他最怕的便是苏秦和郭子雄，正巧，两人都在楚思偏院的书房中。
“铭寒少爷，要不我不进去了？我腿软。”木炭苦着脸说道。
“同我在你还能有个搭救，你要不去，晚上苏总管问你书院的事，你说不说两仪门的事？让你师傅瞧出问题，你就不是腿软了，不过腿断了也不用学‘鬼踪三略’了，正合你的意。“
铭寒在前头说着，木炭抱着头在后头跟。话没讲完，三人已到了偏院的书斋门前。
郑山正要叩门，屋里陆续走出一些全副武装的各品将军或朗将，其中有穿明光甲的参旗军军司马，有穿光耀甲的鼓旗军将军，也有身披细鳞甲的各路偏将，月光落在这些银光甲胄上，落在他们腰间的兵车宝刀上，偏院里一时寒光逼人。拱卫大将军府的将领皆穿金甲，称金卫，在外作战的部队将领则穿银光甲，一片片的耀眼银光虽没有金甲来得庄重，但其萧杀冷峻却不是金甲能比的，铭寒这才留意到郑山今日的特别，他常穿的金甲已不在，而换了一身独特的玄甲，铭寒认得这种铠甲，这是‘寒光玄甲’，是大哥在边关的重骑精卫‘玄甲军’才会穿的铠甲，显然，父亲给了郑山新的安排。
这些军人走出书房见着郑山，一个个虎背熊腰地抱一下，又捶一下郑山的寒光玄甲，露出羡慕和调侃的表情来，彼此小声而快速地寒暄两句，摸一下铭寒的头，匆匆走了。
郑山领着两人进屋，屋中还有一批将领，单膝跪在中央听着座上大将军的训斥，这批将领左边坐着脸色有些惨白的苏秦和一个光头和尚，那和尚乐呵呵的坐在那喝酒，一件漂亮的蓝色袍子将全身裹得紧紧的。对面坐着的是郭侍郎和一个姑娘，郭子雄的训斥声气冲屋梁，但铭寒和木炭却几乎不闻，失了魂一般单单看着屋中那姑娘。
不是星莹又是何人呢？
星莹坐在那，冲着铭寒和木炭微微笑，一种幼稚得可笑的、失而复得的感觉在铭寒心里滋生出来，木炭蹦蹦跳跳地上去问话，被苏秦一手提到了身后，与此同时铭寒却一转身去了郭子雄的后头站着，那小脸，是冰冷的。星莹很快察觉到铭寒的冷，却又不好过去说什么，也就各自站在大人身后，似有似无地听着。
“我下了死命令，封锁邙山，不许兵曹去探邙山的动静，为什么还有士兵私自进去？外头大兵压境，神神鬼鬼的不要再添乱，再有人私自进入邙山洞内，杀无赦！”
“是！末将保证兵曹再不会有类似情况发生！”跪在那的一名将领大声应答，铭寒看去，原是负责军府兵曹的军司马段一叶将军。段一叶的兵曹负责军府外围警戒和宵禁巡逻，有时还要出城例行巡卫，老百姓最常接触的军府兵卒多半就是段一叶的兵曹人马，在府外可比郑山风光的多。
“天子让鼓旗军、参旗军离开河南，军府就把十六卫和十率府哗变的事闹大，以出兵稳定河南道为由暂缓执行圣谕，所以你的兵曹不要插手抓人。另外此次行动军府的兵曹要分出一半兵力调给鼓旗军，你们负责迅速抓捕圈地案涉案官员，鼓旗军负责十六卫，万一冲突起来，兵曹不要管，抓捕涉案官员是你们的唯一军令。“
“是，大将军！”段一叶回。
“粮草我给你们负责，各军各营做好扩编准备，军事监连夜审理兵曹抓来的圈地案官员，务必在两日内通通办成铁案。“
“是，大将军!“
“大将军，战败案是我们军事监一直在查的，为什么这时反而全力去查圈地案？两日内办七百人，军事监……何况长孙大人的御史台会怎么想，我们军府有越权之嫌啊！“军事监一名文官将领问道。
“所以要两日内结案，武盟派驻在河南府的徐尽空，他提供的证据可以加快定案，你们要写军令状，最迟两日！最迟两日，长孙无忌、褚遂良、上官仪便会来洛阳，肯定是带了天子的旨意，但又不方便明面讲的话，老三你要在场，铭寒你也跟着我。”
郭子雄环顾一会，才找到站在身后默不作声的铭寒，两只大手一上一下合着铭寒的小手，摩挲着，接着小声对铭寒说：
“怎么脸色那么难看，着凉了？”铭寒摇摇头。
“待会跟我讲讲今日书院的事，头一天可是很重要的，哈哈，小家伙。父亲先办正事。”
郭侍郎将几本册子递上来，说：
“河南府圈地窝案和安东战败案，按大哥的意思，证据该给的给，该留的留下了。几位大人都是天子派来的，武氏却没有动静要来人，他们在看戏，看我们怎么唱下去。”
“局势很明显了，武氏想牺牲司徒阀一部分人，甚至整个司徒阀，把一锅水搅浑端给天下人，让天下人看我军府敢不敢‘烧开水’。现在朝廷上是僵局，破局就得在下面争民心，但是大家的屁股上都有屎，那争民心的办法只有一个，把敌人的屁股端出去，自己只露一只端屎的手。”
郭子雄坐在那，一边伸出右手，一边讲着。
“安东战败案就是太子的屁股，司徒阀就是武氏那只手。现在的局面就是武氏妖女想要的，书生到处闹事，军队十六卫也开始要乱，有逃的，有加入闹事的，河南府圈地案是给老百姓看的，但安东战败案是给军队看的，早不抖出来，在我接了案子后，全抖出来。我要是把案子办下去，太子就算废了，天子要恨我咬牙切齿，不得善终，两道圣谕，文派关陇的长孙无忌来作说客，武派十六卫李绩大军压阵，又要把我的军队调离河南，分明是逼我放弃追究；不办，老百姓恨我咬牙切齿，还有这些兵娃娃，睁大了眼睛看着，盼着我为同袍军魂昭雪，我不办，恐怕十二道军心尽失，武氏就有在我这里做文章的地方了。”
郭子雄刚说完，便有人接了话：
“只能人家戏弄我们，总是兵来将挡的，不许我们戏弄他们吗？”
屋中所有人都不说话，看着郭子雄，不，是看着郭子雄后面的人，郭铭寒。
接话的正是铭寒。最诧异的是郭子雄，他坐在那反过半个身子，看着小儿子，诧异很快消失，嘴角有些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