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人家戏弄我们，总是兵来将挡的，不许我们戏弄他们吗？”
铭寒的语气有一丝不太明显的戾气。
郭子雄坐在那反过来半个身子，看着小儿子，诧异很快消失，嘴角有些笑意。
“哈哈哈哈，痴心师傅，我小儿子说要戏弄他们，不能兵来将挡总想着守营。他教训他老子，要反守为攻啊。哈哈”
除了脸色苍白的苏秦，众人都随着笑出了声，铭寒不知道是不是又说错了话，脸红得厉害。郭子雄从书案中抽出一封信让铭寒看，书案夹层中还压有两封信，铭寒隐约看见一封写着兄长铭河的名字，信封墨迹未干，另一封却因为半遮着而看不见要送给谁。
郭子雄把信递给铭寒后继续讲：
“不错，要反守为攻，连个十二岁的少年人都看得出。痴心师傅，麻烦你走一趟司徒阀，连夜走，把铭寒读的这封信交给司徒明柏，如果他不想跟他老子一样病怏怏地莫名其妙死了，甚至连累司徒家一门，就让他把信读一读。”
铭寒吃了一惊，原来屋中这蓝袍和尚，是痴心和尚！
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世上总有一物让人着迷不已，但若这‘着迷’到了极致，并因此得了大名声，那这人便是‘痴人’了。江湖里便有四个因‘痴’成名的人，分别是三清的‘书痴魔使’王仲书、李阀少主‘情痴’李闻道、三清‘花痴’又称‘垂髫魔使’的妾井心，以及眼前这位叛出少林四处求武的野和尚‘武痴’，江湖人称痴心和尚。
江湖一等一的外功高手痴心和尚，怎么会在星莹身边？
痴心和尚起身过来拿信，铭寒也刚好看完，将信交给痴心和尚时，痴心伸出来的手腕处露出一小截蛮缠的佛珠，佛珠上分明带着斑斓猩血，铭寒惊讶地看一眼痴心和尚，而痴心和尚则乐呵呵的看着铭寒，故意做了个凶恶的表情来。铭寒皱着眉看向父亲，而郭子雄也正盯着他。
“如何？”郭子雄问。
“不够。”铭寒答。
郭子雄一愣，哈哈大笑，他两手摸着铭寒的后脑勺和额头，有些莫名的感慨。
“你确实长大了，偷偷就长大了，开了蒙。”
郭子雄轻拭着铭寒的小脸，看着儿子，苦闷和怒火从心中浮起来，他把心掏出来讲：
“多年来，大将军府南征北战忍辱负重，功劳盖世却站在皇家和关陇贵族后面。可妖后、权臣奸佞在朝堂上搞事还不够，还要搞到军队里来，十六卫被搞得溃不成军，太子的十率府也被搞散了军心，如今又来搞我的十二道边军，连着天子也防我。不能再忍辱负重埋头苦干了，楚人的调子要高一些，嗓门要大一些，你老子不止沙场上咬得狠，这次我不但要喊几嗓子，还要狠狠地咬住这么些玩弄朝政权术的人，咬下一大块肉来！你在我旁边死死盯着别眨眼，看你老子，看你老子我，看你老子我怎么打仗，怎么收拾天下局面！”
铭寒重重地点头，一种情怀热血被撩拨点燃，他已能隐隐能体会到父亲的苦闷，并强烈地感觉到父亲如擂鼓般的怒火，但他之所以那么热烈地投入在父亲描绘的战场里，并非这隐隐的触及，而是因为他在父亲看他的眼中发现了‘光’，这‘光’从来只有在父亲看着大哥时，那眼中才会浮现——他发现，父亲开始将他视为一个可以与大哥作比的儿子了，一个可以倾诉心中苦闷和抱负的儿子了，一个可以帮到他的儿子了！
铭寒的淡淡的戾气在消散，他热切而坚定地看着父亲，有一种不必要的仪式感，郭子雄看在眼里，一边开怀大笑，一边把星莹招呼过来。
“心弦过来，这是铭寒，别看你还大一岁，按辈分，你得叫铭寒二叔啊，哈哈。铭寒，这是你子然二叔的孙女，郭心弦，她可是本家的少主，你慢待不得她，哈哈，这小丫头，瞒着我先去了有耳书院，要不是她祖父来信，我还瞒在鼓里！调皮鬼……”
原来星莹的真名叫，心弦。
郭子雄将心弦搂过来坐在自己腿上，用手指刮蹭着心弦的鼻子，故作生气的瞪着心弦，又忍不住哈哈笑。铭寒脸色有些霜冷，自顾自地回话：
“大概江湖人飞来飞去没个牵挂，自在惯了。”
铭寒站在父亲身侧，因而离坐在郭子雄腿上的心弦也是极近，铭寒一边说，一边刻意退几步，站在了郭子雄座后。郭子雄正在高兴劲头上，并没有听清铭寒这喃喃的小酸话，然后郭子雄突然想起什么，正色讲着：
“天子的小女儿李令月跟着长孙无忌一起来了，还有上官仪的女儿，这两天就会到有耳书院，这也是洛阳的一件大事，你们在书院里见了小公主，不要失了礼仪。”
铭寒哪里记得什么小公主，只本能地点点头。他还在对心弦的气头上，自己也说不上气什么，甚至连气的心弦——又或是气的星莹，他都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一腔的真诚好意，别人全是搪塞，毫不在乎，心弦把名字瞒了也就罢了，又何必不告而别，难道差个传话的人都没空么?落得一番焦急苦找，又被黑袍术士训斥嫌弃，未免太无情谊了。铭寒越想越是失落，越是失落那脸色却越冷硬，浑不让别人猜了他的心思。
心弦坐在郭子雄腿上，伸直了背和脖子，把下巴压在郭子雄的肩上，把弯弯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样才看得见郭子雄身后的铭寒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她是玲珑的心，情窍开得比铭寒早，铭寒拙劣的掩饰并瞒不住她，可她也不知道铭寒的闲气烧得那么大，她两眼央求着看着铭寒，铭寒却并不看她。
痴心和尚跟心弦说着什么，心弦点点头，不再盯着铭寒，与郑山一道将痴心和尚送了出去，众将领也紧跟着告辞了。
铭寒等心弦出了门，这才重重地嘘了口气。
坐在下面的郭侍郎并没有觉察出铭寒的异样，他把铭寒喊过来，摸着这个侄儿的头询问起书院的事，铭寒也借着由头，将一天发生在书院里的事，事无巨细的和盘托出。木炭站在苏秦边上，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顿被夫子夸奖的事，其实就是瞎知客夸他字写得好罢了，苏秦终于笑了笑，但很快又换上理所当然的表情。
铭寒颇不情愿地提到心弦，郭子雄才知道铭寒和心弦互用化名认识的事，他哈哈笑，在老人眼里，这自然是后生之间的缘分吧。
只不过此时的铭寒并不那么想，心弦再次回到书斋，铭寒不得不又摆出一张冷脸来继续讲着书院的事。
直到从秦九的洗髓阵开始，一路讲到鬼面人和黑袍术师暴毙，气氛才回到严肃上来。铭寒有些紧张的看着父亲，他心里是矛盾的，他害怕那些莫名其妙的武林人，但更怕父亲因为这样的原因让他离开书院。
郭子雄皱着眉头听着，他伸出手按在铭寒胸前，一股庞然的凛冬内力将铭寒徐徐推起来，一丝丝的内力进入铭寒体内，就像洗髓阵中的洗髓内力一样在铭寒体内周天运转，只是这股内力并没有洗髓易经的功效，反而是彻骨的寒冷，铭寒觉得自己每一寸经络骨骼都被冻住了，每一寸都像有千万把刀割斧锯，但他紧紧地咬着牙不出声，眼睛努力地盯着父亲，不愿将这痛苦在父亲和心弦面前表现出来。
与此同时，苏秦也同样的将青煞内力探入木炭体内，木炭浮在空中痛得大喊大叫，四肢乱晃着，疯狂地摇头，皮肤可见之处通红如火，像立马要烧着了，心弦在一边不忍看，惊叫一声用手遮住眼睛。
最终铭寒和木炭两人同时徐徐落了地，木炭在地上打滚，铭寒全身颤抖着用双手撑住父亲的书案，低着头不敢抬起来，不同于木炭汗流满身，他一丝汗也没有，周身冒着寒气。
郭子雄看着眼前颤抖着不抬头的铭寒，不说话，将眼光落在苏秦处。郭侍郎三步跨到铭寒身边，不停地给铭寒摩擦着身子。心弦一会跑到木炭处煽着风安抚着，一会跑到铭寒身边跟着郭侍郎摩擦着，眼泪都落了下来。
“我看不出东海的洗髓阵有什么问题，对木炭也没起多大作用，筋骨稍微好了一点，按木炭所说，我留在他体内的一点煜方青煞内力将秦九震开了，大概鬼谷和东海覆龙宫同属神鬼奇门，彼此的内功克制罢。“
苏秦说。
郭子雄点点头，眼光回到小儿子身上，眼中的不忍一闪而过。
“我也没看出问题，你鬼谷苏秦都没看出来，我也就放心一些了。洗髓阵对铭寒倒是起了很大作用，经脉和络脉都被扩充了，筋骨也被部分重塑，东海怎么这么舍得？”
“寒儿，你还动得了吗？你再打一套冥刀诀的‘起势五招’。”
“是……”铭寒勉强说，却被心弦紧紧抓着胳膊。
“大哥……！”郭侍郎喊一声。
郭子雄态度坚决，铭寒用力松开心弦的手，努力静下心来，按住颤抖。
起势五招虽短，却有相当变化，铭寒按照白天在竹亭中的所思徐徐打出来，脑中突然回想起与李敬业的匆匆过招，冥海中又重新与李敬业打过，竟发现漏洞百出战机频现，起势五招如饿虎猛击，灵蛇虚晃，惊鸟四散，招招将李敬业的腿法克住！招式行云流水间铭寒丹田之气竟然自发运转，按照郭子雄方才替铭寒走经过穴的路径运转起来，身周寒气居然慢慢汇聚在这口丹田之气中，基础吐纳之气竟有自成凛冬诀之势！
起势五招再不循环，如白天在竹亭中练武一般，再次强行演练后续招式，第一式‘幽冥涌动’再无生涩难行之感，连劈八招顺势猛推，书斋中大将军书案猛地被毁，轰然塌陷！
郭子雄和老三郭侍郎惊讶地看着彼此，一同问出一句：
“你教了他凛冬诀？”
铭寒猛地瘫倒，被郭子雄一步抱住，铭寒的眼睛睁着，睁得大大的看着父亲。郭子雄再也装不出虎父威严，不忍地骂一句：
“傻小子。”
铭寒笑起来，郭子雄摇摇头。
“你冥刀诀单凭第一式已有十二臂等，洗髓阵虽也有功劳，但你却花了不少心思呀。”
铭寒一听，眼中几乎有泪打转，他问：
“离兄长还差多少，离父亲，还差多少？”
郭子雄一窒，明白了小儿子的心思。他抬头看着郭侍郎，看着紧张的心弦，看着替木炭疗伤的苏秦，目光回到儿子身上。
“凛冬诀彻骨寒意你已略微尝了，府外的乱局你也略微见了，你若不怕这门魔功，不怕随你父兄应对危局，父亲教你冥皇凛冬诀，父亲教你就是，不要自己瞎练。“
铭寒一生第一次笑得那么得偿所愿，他瘫在地上，无声笑。
“寒儿，还能去书院吗？”
郭子雄看着儿子，紧紧抓着儿子的左臂。
“那要看杨有耳瞒了我多少！”
……
一个时辰后，已经是子时了，这时屋子里所有人都走了，只有郭子雄父子。铭寒在书房的榻上盘坐着，他已经开始周天练气，但至少还需要两个时辰。今夜是铭寒第一次将丹田内中庸平和的吐纳之气转化为凛冬诀的冥寒之气，是很关键的一夜，所以郭子雄寸步不离，他坐在书案前看着案头，又看看小儿子。
郭子雄终究还是不放心，走过去，他想抚摸儿子的头和小脸蛋，但他不敢碰，伸出去的老手有些抖，怕惊扰了这个菩萨命里赐他的晚年心肝。郭子雄闭上眼睛，慢慢地将体内的内气散出来，内气轻轻围绕着小儿子，探查着小儿子的周天运转，那内气轻轻地划过儿子的耳朵，儿子的下巴，儿子的眉，儿子闭着的眼睛。
总有一丝丝老泪流下来，就这么站着守着。
铭寒心神有些悸动，一种血浓于水的骨肉灵犀在温暖他，他不禁有些想散功睁开眼睛，但却被父亲老迈的声音制止了，一股冰凉的内气进入他的体内，护卫着、逼迫着他的内息继续周天运转。
“寒儿，父亲现在将经络运转、冲关走穴之学要注意的地方告诉你，把冥皇凛冬诀告诉你。内功修炼不是过家家，艰涩得很，你要有耐心守住它。你的血脉不能申辩，但家族武学的内息是你的魂旗，这面大旗别人夺不走。楚地郭家脊梁骨里流的不是血，是口气，凛冬诀这口寒气。有了这口气，你就是郭家的人。”
“有些艰涩，听好了！”
“内功，无非经络走穴养气、丹田炼气之学。其中经络分为经脉和络脉，正道武学只走经脉，因为经脉如大江大河，气走经脉无惊无险，可循序渐进练成中庸正统，无惊无险便无灾无难，很少有走火入魔的情况，凡夫俗子无不图个安稳，故而正道武学昌盛。经脉分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大千武学虽各走神通，却万变不离其宗，都要在这里面折腾，魔功同样如此。”
“除此之外便是络脉，络脉分十五别络、浮络和孙络，听好了！魔功之所以区别正道内功，有阴阳、寒炎两种极端之行性，全因络脉，冥皇凛冬诀的寒气也是从络脉中来。”
“络脉中十五别络分别指十二正经与任督二脉各分出的一条细小的气脉，加之脾之大络，共十五络；浮络则更为细小，浮在人的肌表；孙络则是络脉最细小的分支。三种络脉之所以正道不去修炼，是因为气运络脉非常凶险，其中较大的十五别络也异常逼仄狭小，内息在里面运行太耗精力，所练之气又极少，且身体非常痛苦，稍不留神生起退意便会气脉逆转，轻则吐血失疯，重则暴毙当场，既是所说的‘走火入魔’。有这样的精力，正道内功更愿意多走几趟十二正经大周天，练气稳妥，所获内气又很浑厚。”
“寒儿，我们的凛冬诀便要在修炼十二正经之余，打通几条别络，其中痛苦非常人能忍受，你年纪小，容易生起散功退意，这是我不敢过早教你内功的原因之一，也是要你脊梁骨快些硬起来的原因之一，非勇士，不足以称楚徒，不足以练楚武。但你万万记住，届时修炼到需要气走十五别络之时，不单要勇，还要有谋，有控制之力，不能让气息进入浮络和孙络，这两种络脉已太过狭小细微，不足以承受强大气息过脉，痛苦更是十倍于十五别络，万不能失控。”
说到这里，郭子雄进入小铭寒体内的气息刚好走了一大周天，已经能确保掌握儿子的运气走向，他轻轻将手抵在小铭寒后背，开始了真正的凛冬魔功运气。
“凛冬诀起于‘手厥阴心包经’天池穴，走天泉、曲泽、郑门，郑门穴是大穴，打通它可完整演练第一式幽冥涌动，寒儿，感受到郑门穴没，这里是凛冬诀第一个难点，若能今夜冲关郑门穴，‘手少阴心经’也要开始运气，意味着要两面运气，一心两用。之后‘手厥阴心包经’一面要继续从郑门穴冲关间使、内关、大陵、劳官至中冲，打通此经脉，此时幽冥涌动也刚好用老，另一面的‘手少阴心经’此时应已过极泉、少海走到通里穴，第二式‘冥野四顾’便可施展，冥野四顾招式要拖，这里不细讲外功，只要拖到内息直冲少冲穴，冥野四顾才有后劲……”
“这时你‘手厥阴心包经’已打通，第二式也能初见威力，第二步就是重走此经到‘郑门穴’，由此穴进入第一条别络——‘手厥阴心别络’，这里会是寒儿你第二个关键点，寒气由此而凛，寒意钻心之痛一定要忍住，直到你能打通这条别络，并在劳官穴与正经汇合，那你就练成了德重始层内力修为，直接跳过了德重府层及明层。”
“这里说的已经够你理解的了，你还有得练，到了这一层再来问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