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社会?地下的煤矿还分什么新社会,旧社会?”段先炳说话的口气,与他在学校时对新中国的由衷热爱已经格格不入了。
刘晓楠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段先炳又说:“农村里的情况你还是熟悉吧。讲旧社会,最典型的模式是刘文采的地主庄园,那个模式的核心就是,农民们交完地主的租谷就没法活了。可你认为,现在的农村,当农民被迫交完所谓的爱国粮和统购任务后也没法活了,这在本质上与过去有区别吗?”
刘晓楠知道,段先炳和华迪才、龚小童他们下放的地方比不得自己下放的上林湾,他们那里是很穷,可每年打下粮食却必须先交完公粮,之后就没有自己的口粮了。可悲的是,农民明明知道尽管大喇叭喊着口号讲贫下中农兴高采烈地送交爱国粮,而自己交出的那点粮食实在是自己的活命粮,可谁都不敢不交。现在,段先炳这么一问起来,刘晓楠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唉,别想了,别想了。”段先炳见刘晓楠愣住了,就拍了拍他,说:“走,我去换身衣服,我们喝酒去,边喝边聊。”
段先炳从食堂里打来饭菜,就和两个老同学在宿舍里喝开了。只见他掀开床铺边下垂的床单,订底下露出好几瓶白酒和一堆空酒瓶子。
“先炳啊,看来你还蛮能喝。”刘晓楠自己在工地上也算是个能喝的人了,但却没有像这个老同学这样,酒瓶子成了堆。
“没什么想头了,再不喝点,日子多难熬啊。我们一边喝,听我仔细讲讲我们上的这个鬼班,你就不会怪我了。”段先炳知道,当年和自己一样对未来充满理想的这个同学,是不认可自己眼下的沉沦的。
段先炳告诉老同学,他们在井下的情形,除了将手提小小的豆油灯,改换成了头顶上的充电矿灯外,完全与刘晓楠见过的忆苦思甜阶级教育模拟演出相同,一模一样。“你们不要以为现在井下挖煤都是机械化了,不是的。在井下,在挖煤的档子面上,还是如以前几十以来的原始方法一样,手挥搞头挖煤,人像牛一样,四脚着地拉着破烂的竹蔑筐子,把挖下来的煤送到有升降机的竖井口去。”
“不是说现在国营煤矿实行机械化操作了吗?”可能是有同学当了煤矿工人,刘晓楠平日也是比较注意有关煤矿的新闻报道的。
“广播里报纸上讲的什么机械化采煤,不知道在中国是不是真有。我想,要有,也只是一两个做样子里,用来作宣传,或者做给洋人看的。哼哼,反正我们知道的在煤矿上上班的同学朋友,没有哪个的煤矿是机械化采煤的。”段先炳因此认为,不是自己一个人倒霉,到了最差的煤矿,而是几乎所有的煤矿都是这样的。
段先炳对老同学讲,他们刚才看到的他穿着又黑又脏的烂棉袄,像个叫花子一样,其实,他们在井下连这个都还不如。下井的人穿着件厚棉袄,那是为了在上下的竖井道遮寒风的,真正到了巷道里挖煤的档子面,那地方根本不透气,又闷又热。
所以,到了档子面,要真的动起镐头来挖,他们都是把衣服脱了,光着膀子的。甚至有人干脆连裤子也脱了,浑身上下赤条条地在档子面干。反正档子面漆黑漆黑的,又都是一色的老爷们,穿不穿什么都一样。再说,档子面的煤粉灰特重,穿衣服裤子,反倒搞得尽是黑煤灰,难得洗,不如赤条条的又方便又省事。
段先炳一边说着,笑着,吃着,更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不觉得已经有些醉意了。刘晓楠看到他的手在举着筷子夹菜,已经有些打颤了,就提醒他一句:“先炳,你还能喝吗?”
“能喝吗?呵呵,还早着呢。不是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吗。喝酒就得喝到位,让人进入一种朦胧状态,才能去掉心中的烦恼,让人享受到出世忘我的境界。呵呵,来喝。”段先炳说着,端起杯子,又是一大口。
接着,段先炳又去菜碗夹一块肉,却是手一颤,刚上筷子头的一大块肥肉,被他搅得从菜碗里一溜,滑了出来,掉在了他脚边的地下。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上筷子,侧过身子,将手放向地面,像是很熟练地从地上抓起那块肉,连看都不看一下,就丢进了嘴里,饶有风趣滋味地咀嚼起来了。
一旁的刘晓楠和李毕林见了,不禁面面相觑,互相对望了着,却又不好说什么。要说段先炳醉了,还不至于醉到不识干净与肮脏。而老同学刘晓楠更是知道,当年的段先炳可是班上有名的卫生少年,吃穿方面的干净卫生,那是最为讲究的。
他们俩的表情,让段先炳全都看在了眼里。“嗨,嗨,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吗?井下上来的人,阳光下的东西,什么都比那漆黑的巷道里干净。”
段先炳说,他们当一个班,在下面要吃一餐饭。上面的饭送下去了,一个档子面的几个工友就转着中间的菜盆子,蹲在漆黑的巷道里吃起来。各人头上的矿灯,只是在各人的眼前晃动着,给出几寸远的一点小光亮,让人还能觉得出周围的巷道壁和人影,而根本没法照到地下的菜盆子那去。
大家只是估摸着往圈子中间放着菜盆子的地方杵筷子,杵到盆子里了,就夹菜,杵空了,杵到地面上了,就调整一下方向再杵。至于筷子头在地面上沾没沾煤炭灰,谁都不在意。
有一次,他们班长于朦胧中把筷子往菜盆子方向一杵,一夹,好像夹中了一大块肉,一高兴,说:“嗨,这次夹到块大的了。”
他就夹紧了那块大肉往自己面前扯,却听得他对面的一个工友:“哎哟”一声大叫,骂开了:“哪个孙子无聊,扯我的**。”
“噗哧”一声,刘晓楠,还有李毕林,两个人同时让段先炳的话逗笑了:“先炳啊,你别乱编了。”
“什么编啊,真的,这就是我们的真实生活。”段先炳倒是心平气和的,没觉得有什么好笑,满脸只是看透凡尘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