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城郊的宝成山上，三秦会馆依旧于夜色中静静伫立，秋风吹在这座建筑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呜咽，不知道是不是它在悼念逝去的主人？
会馆中最为富丽堂皇的包厢名曰江山，此刻这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江海青天堂的龙头老大山其光，另一个是他的女婿，六太保李东明。
一夜连丧三子的的山其光此刻看起来老迈无比，神情疲惫。他银白的发丝有些凌乱，端坐在椅子上，缓缓开口道：“东明，云云和囡囡怎么样了？”
“回义父，云云哭过一场，身子有些乏了，已经睡过去了。囡囡也睡熟了。”李东明恭敬答道。
“这孩子从小和老二老三感情极深，与亲兄妹无异，今天的事······”山其光银白的眉目有些低垂，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些，“罢了，都过去了。”
李东明看了山其光一眼，神色担忧，“义父，二哥三哥的事情，您不要太伤心。”
山其光只是闭目垂首不语。
李东明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为山其光斟了一杯茶，轻声道：“云云身子弱，等她醒过来看到您现在的样子，只怕又要担心了。这是云云给您买的上好的茉莉花茶，具有宁神静气的功效，您尝尝。”看到山其光端起茶杯，李东明坐回了位子。
山其光慢慢饮着茶，脸上渐渐恢复往日威严。
李东明等山其光喝完茶将茶杯放下，开口道：“义父，我们发现了索家老二的踪迹，弟兄们干掉了他手下两个保镖，铁树会在江海的钉子也都被我们拔干净了。现在他无路可逃，已经被我们追的逃到了山上，抓到他只是早晚的事情。”
山其光轻轻挥了挥手，说道：“这件事情你看着办就是了，我终究是老了，不再操这么多心了。”
“是，义父。”李东明看了看手表，嘴角泛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您确实是有些老了。”
“嗯？”山其光眼睛不怒自威，直视着李东明道：“东明，你说什么？？”
李东明笑着把鼻梁上架着的带帽金丝眼镜摘了下来，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轻轻擦拭干净，规整的放在桌子上。
“我说。”李东明嘴角挂着微笑，轻轻揉着自己的内眼角，并没有看山其光，这随意的态度使得山其光微微眯起了眼。
“我说，你老了。”李东明把手放下，他看着桌子上放着的眼镜，开口道：“这副该死的眼镜我带了十年了，终于可以摘下来了。”
山其光脸上怒气隐现，目光灼灼的盯着李东明道：“老六，你要搞清楚你是在和谁说话。”
“我很清楚，”李东明嘴角还是挂着让山其光无法理解的讽刺笑容，“我在跟一个什么都没有了的老头子说话。”
“放肆！”山其光终于愤怒了，他雪白的长眉挑了起来，枯干的右掌狠狠拍在桌子上，将桌上的茶杯都震得离开了桌面。然而他这一拍，却感觉到一阵头晕。他坐在椅子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忍不住向前扑倒在了地上。
“嗯，时间刚刚好。怎么样，这茶水的滋味还可以吧？”李东明站起身走了两步，蹲坐在狼狈的山其光面前问道。
“畜生！你在茶里下了毒？！”山其光怒视着面前的李东明，只觉这张朝夕相处的脸变得越发模糊，变得分外陌生，却又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是啊，每天你喝的银耳羹里，我都加了些佐料，已经六年了。今天的茶，里边放的是药引子，只是把潜伏在你体内的毒药引发出来罢了。你放心，你死的时候没有疼痛，也不会查出什么来。”李东明习惯性的想要去扶一下眼镜，却发现自己的鼻梁上空空如也，不禁自嘲一笑。
山其光老迈瘦弱的身躯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厉声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害我？！”
李东明脸上没了笑容，把脸凑到山其光面前，阴沉开口道：“我爸是李双刚！”
刚要挣扎起来山其光听到这个名字，一下子颓然坐到了地上。这人是他一统江海时剩下的最后一座山头，当年为除后患，心狠灭了李双刚满门，却不料还是走掉一个。
山其光颓然道：“也罢，也罢，这都是报应！报应啊！”说着一双老眼里便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李东明站起身说道：“我爸当年死的时候我就在墙角后边看着，这辈子我也不会忘掉你杀掉我爸时的模样。我那天就发誓，这辈子要把属于你的一切都夺走。你看，现在我娶了你的女儿，我天天晚上都在床上操她，我们还有了一个女儿。你看，你现在的心腹手下都已经背叛了你，你最忠心的儿子都已经死了，你现在还有什么呢？你看，你现在一无所有，你就是个糟老头子。”李东明圆睁双眼，挥舞着双手大声喊着，表情狰狞状若癫狂。
山其光良久沉默不语，他没有看李东明，略显浑浊的双眼打量了一下这座华丽的包厢，自言自语道：“老三当年建这座会馆的时候，这间叫江山的包厢是专门为我建造的。那时候那面墙下供满了为青天堂在江海立足献出生命的英灵，其中就有孙青的牌位。我只来过一次，因为这里让我不舒服，好像有那么多死人在看着我享受人间的荣耀，我天不怕地不怕，这屋子却让我瘆的慌。
“我这一辈子要过饭，也坐过江山，吃过野菜树皮也没少品尝山珍海味，杀过不少人也没少吃枪子。做了那么多事儿，不论好坏，我从不后悔，哪怕天天晚上梦见老大来找我要命我也不后悔，直到今天死了老二老三，看到他们倒在那血里，我才知道人这一生，求忠也好，求义也罢，终究不过求一个心安理得。看到老三吃了枪子，我才知道，这六十七年，我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也罢，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还了也好，还了也好，还了不就心安了吗？”
山其光抬起头看了看漠然的李东明，缓缓道：“云云和小囡毕竟是你的妻女。你可以假装成另外一个人，这份感情却假装不来，好好待她们。”
看到李东明点了点头，山其光笑了笑，他留恋的打量了一眼这个名叫江山的房间，闭上眼便倒在了地上。
李东明长立房中，默然看着倒在地上的山其光，缓缓跪了下来。
他想着真心疼爱的妻女，磕了一个头。
他想着十年真假难分的父子情谊和六年翁婿之情，磕了一个头。
他想着明天即将秉承的诺大基业，磕了一个头。
而后他站起身，把那副金丝眼镜重新戴上，脸上挤出一副悲恸表情，推开门大喊道：“老爷子出事了！快叫医生！！”
嗬，这肮脏的江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