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黎明来得比盛夏稍微晚了一些,但在不知不觉间,他还是坐了一夜。听到公鸡打鸣,他起身揉揉有些酸痛的脖颈,再按按太阳穴,缓步走到窗户边,拉开了落地窗帘。
朦朦胧胧的天幕正在泼洒着小雨,淅淅沥沥,缓缓而落。推开窗子,一阵凉风吹来,忽然感觉到全身一阵冰凉,昨晚下了一夜的雨,难怪气温骤降。
白亦尘怔怔地望向天边,太多思绪,还来不及整理。
“白少爷,早上白老爷子来过叶宅……夫人也已经决定让小姐和楚清少爷成亲,小姐……同意了……”
“小姐……同意了……”
“小姐……同意了……”
“小姐……同意了……”
…………………..
“夕夕,你是气我还是也介意几位长辈之间的恩怨?如若,他才是你的选择,那…..我还能如何?请原谅,我会依然守护你…..”
又一阵风吹来,桌边的洋酒瓶像是被人遗弃的孩子一般倒在地上,一边的高脚杯也歪睡在一旁,落寞且淡然。
独自喝了一宿,想了一宿,头疼欲裂也理不出个什么头绪。
外面的光线逐渐亮了起来,公鸡仍坚持打鸣试图唤醒还在沉睡的人们。院子里被雨滴打落的枯叶颓然地躺在湿润的空气里,靡乱的气息在鼻间萦绕,激起心里想呕的感觉。
楼下有了脚步声响,想是雨珊已经起床了。她是现在家中唯一一个没有任何要求留下的女佣,与司机小李一起,对白家不离不弃;哪怕他们也知道,过了今天中午,白公馆将会消失,搬迁到城北那一个破烂不堪的弄堂,他们也没有走。
谁也没有想到,白氏企业倒闭得那么快,原本以为可以靠着这个工厂东山再起的,哪知天不从人愿,这次与工厂合作的陈老板居然说是有人亲眼看到产品里放有大量的硫磺和着火药,还诬陷刘兵走私军火。他不但毁约还联络到了所有的与厂里有合作关系的合作商,带着警署的人员前来捣乱。如今,所有的一切都付诸东流了。厂里的赔偿金额不够,还搭上了白公馆。背后的指使人,还真不是一般的绝,就连账本上的数据他也能搞到手,可,这个内贼究竟是谁?
“夕夕,天知道我有多想和你相守,可,今日不同往昔,我不知道你选择的理由是什么,若此时跟着如此不济的我吃苦,我会有多心疼!但愿,楚清会对你好,哦不,应该叫他林胥清!他韬光养晦了那么多年,不择手段的靠近我,从一个的力量扩建到整个江南的商业界,不得不说他是个很棒的对手;而自己,所缺少的就是狠不下心来这份魄力!兵败乃兵家常事,我仍旧会在跌倒的地方爬起来,只希望,他是真心想要珍惜你,否则,我白亦尘就是挫骨扬灰也要把你抢回来!”
“少爷,老爷和夫人在客厅里等你吃早餐,你先洗漱,我帮你收拾行李。”一阵银铃般的声音自身受响起,身上便多了一件毛线外套,这是前些日子夕夕托她外公从南京带来的,上面,似乎还留有属于她的味道。
“雨珊,你先下去,我随后就到。”
“好。”
望着她轻盈的步伐,白亦尘摇摇头笑了,原本,她也是个可人儿。很感激她的那份情谊,但,遗憾的是我心中这辈子只能装一个人。
打开箱子,脱下外套,把它折叠好,捧在手里发呆。夕夕,你一直在,我知道。你会一直在。
客厅里堆放着几个包箱,看来,两外长辈也是一夜未眠。是呀,连续发生了那么多事,如今就要面临落魄,能睡得安稳吗?
“大家早上好!”他照样和以前一样,微笑着和客厅里的几个人打招呼,但今天的气氛却怎么也热烈不起来。李倩兰和白世荣微微点头,想符合儿子的情绪,终是咧不开嘴。雨珊眼圈红红地别过头,小李则是低着头看着脚尖。
“对不起,是我太过自负,才一手败了家中唯一的财产。”他收起那份无奈的笑,就只剩下满身的疲惫。
“这是白家的命,或许说这是报应!当初自己年轻气盛,只想着要出人头地,有生意就抢着接、抢着做,唯一的目标就是做大、做好、做出名气。后来声誉打出去了,和林家合作的人都往这边倒戈,林有成也是个好胜的人,林家生意大不如从前后他一气之下心脏病发作,走了。他的妻子带着年幼的儿子投靠了亲戚,没想到,十多年后的今天…….真是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白世荣连续经受两次的打击后,整个人苍老了许多。
李倩兰未说话,只轻轻地握上了他的手。白亦尘背转了头,喉咙里像是被千万颗长针紧紧刺了进去。疼得他双眼通红。
“父亲母亲,现下要委屈你们跟我到城北简陋的房子里暂居了,是孩儿没出息,不能让你们安享晚年。”过了许久,他打破了这样的沉寂,突然害怕这样的沉寂。
“傻孩子,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们是一家人,本就应该在一起,我们有手有脚,以后也要帮着你做事,咱们一起努力。只是,小夕那儿……”李倩兰放开了白世荣的手,走过来抚摸着儿子苍白的脸,年纪轻轻的,真是苦了他了。
“小夕…..就要成亲了。”他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说完这句话,原来,要告知别人自己的爱人与其他人成亲是如此艰辛的一件事,那是怎样一种切肤之痛?小夕,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也好,免得她跟着我们受苦,我们这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淑芬…..也有她的苦衷吧。”她拍拍儿子的肩膀,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看来,白家真是没有福气了。
“算了,都过去了,我们现在的情况,只会委屈了她,叶阿姨更不会同意了,我更不愿意她受苦,只要楚清带她好,足矣。”
“楚清?哎……但愿他是真心想要呵护小夕才好。”
“好了,都过来吃早餐,以后什么都要从头开始了。”白世荣率先坐到主位,对在一旁的四人招手,从今天起就要过清苦的生活了,这怕是最奢侈的一顿早餐了吧。以后,清粥咸菜就好。
“父亲,我想把车卖了。”
“好,住在城北那些地方也用不了什么车,能省则省,或许可以卖到一个好的价钱也不一定,到时候去找个店面,我们一家人从最底层做起。”白世荣放下被子里的牛奶,兴奋地应道。看来,儿子是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对了,刘兵现在怎么样了?警署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他妻子还好吗?”李倩兰一边给丈夫和儿子夹菜,一边问着。
“我已经交了赎金,中午云儿去接他,她说想和刘兵离开这儿,出去另外谋取生计,船票都买好了,今晚就走,我到时候去送送他们。”
“嗯,这样也好,现在的时局不太安稳啊,孩子,千万别亏了他们夫妻二人。”
“是,父亲。”
市区一家酒楼的豪华包厢内,留声机里正传出当下刚红火的歌曲,酒楼的老板路过包房,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声响,也迷上眼睛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唱起来。侍从们正进进出出地招呼着里面的贵宾,里面的贵客却是个挑剔的人,他只留下了两个人,其他的都消散了。
一边的沙发上,两个美丽富态的女人真拉着手聊得火热,那个身着素蓝色起花旗袍的女人认真地倾听拉着的女人自己手说着一些关于孩子的趣事,好笑之处,惹得她抿嘴咯咯笑了出来。坐在一旁的两个男人偶尔也附和着笑上一笑,或是摇摇头。可是,坐在年轻男人左边的那个身穿白色花边上衣,蓝色罗裙的女子却是低着头默不作声,似乎,这里热闹的气氛与她无关,她就是一个旁观者,一个不带任何情绪的旁观者。
没错,楚清的家人已经来到了这里,和着叶淑芬商量着两个年轻人的婚事。两家人的态度已经摆明,只等着选下好时辰,择日成亲。楚家对这个准儿媳妇儿还是很满意的。
“瞧瞧,我们在这边说得那么开心,小夕都害羞了呢!小夕,到伯母这边来。”女人大概四十左右岁,柳眉杏眼,面色红润,朱唇不点而赤,穿着一条橘红底银丝边的袄裙,衣服宽袖,斜襟,一副贵妇人的姿态。
叶夕没有动,眼睛直直地盯着放在腿上的手,那玉手上还带着一根红丝线。
“小夕!小夕!”楚清抱歉地朝两个女人点点头,伸手推了推一边似乎是在发呆的人。
“嗯?可以了吗?”她抬头微微笑道。
“小夕,怎么能那么没礼貌?你伯母让你坐到她身边来。”叶淑芬明目一瞪,对她使了个眼色,小夕才悠悠然站起来,坐了过去。
“孩子,你不舒服吗?”女人亲昵地拉起她的手,一只手抚上了她略微苍白的脸。她不禁往后缩了一下,女人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僵持在半空。
“谢谢伯母,我很好。”她低首,看似娇羞,实则是避开母亲责怪的眼神。
“母亲,小夕昨晚没有睡好,您有话跟我说也一样。”楚清拉过叶夕,让她站在自己的背后,一脸的不乐意。
“楚清呀,小夕还没过门你就那么宠她,会惯坏她的。”叶淑芬自是满心欢喜,看来楚清不会辜负自己的一片好意,恒华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安慰。
“呵呵……这样好这样好,两个人和和睦睦的,我们做父母的也就不用操心了。”楚母收起先前的窘迫,乐呵呵地又回身和叶淑芬聊了起来。
“楚夫人,有件事儿我做得有点儿唐突了,若是有不妥之处,还望见谅。”
“哎,我说亲家,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楚清这孩子在这边给你添麻烦了我感谢都来不及呢,说什么见谅不见谅之类的话,见外啦!”
“前两天是这里一年一度的庙会,我拿了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去找先生测了一下,先生说二人可是金童玉女呢!”
“好呀!亲家怎会说这样的话,这是好事呀!”
“可按照两人的八字来看,他们最好的婚期是这个月的十九,也就是十天的时间,过了这次,得等到明年的冬天了。”
十天?怎么会这样?叶夕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希望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可是,并没有。她急忙回头盯着身边的楚清,一双澄澈的眸子里写满了疑问。楚清却只是把玩手里的杯子,低头不看她。
突然,心里的一些事情似乎明朗了,她就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一样靠在红木椅上,那双灵动的眼睛望向天花板,空洞、深邃。
“十天?”楚父愕然地掉头问楚清,想要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
“父亲母亲,其实十天也不赶,只需通知亲戚朋友便可,我也巴之不得小夕快快成为我楚清的妻子呢!至于操办的事情,伯母那天和我说了之后,我就自己打理得差不多了。”
两位长辈相视一眼,点点头,算是允了。掩去一些情绪,他们又兴奋了起来。
“父亲,还有一件事得和二老商量,就是成亲时,我希望是用西式的婚礼举行仪式,我想要小夕成为这个世界最美丽的新娘。不知你们是否同意?”他伸手握住叶夕冰冷的手,紧紧捏住,询问父母的意见。
“孩子大了,就由着你们吧!想怎么都成!哈哈……”楚父爽朗地笑了,一屋子的人又都回到了先前的气氛,当然,除了她。
美味佳肴端了上来,红酒配备,加上留声机里悠扬的乐曲,好一派神仙生活。叶夕觉得自己的魂不见了,连拿筷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十天后就要成了别人的妻子,亦尘,我们就缘尽于此了吗?和我相守一生的人不是你,要我怎么过下去?你说,要我们从此不提以往,送与彼此祝福,不知…..你上秦家提亲是否成功了?为什么要祝福你那么难?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月风残。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