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修罗魔宫已经今时不同往日,纵使江湖上声名依旧,内里早已虚空……你若不说,待哪一日,武林正道攻破修罗魔宫,你可是连为你心爱的女子一个保留全尸、死后清净不被人打搅的机会都没有了——”说着,玉璇玑直起身来,看也不看眼前那人,勾勾嘴角,讥讽道:“虽然,现在,早就不能说是全尸了。”
玉璇玑语毕,竟然也不再理会那两个狼狈之极的男人,径直走到方才早就退到一旁的马边,牵了缰绳就要离去。琅琊自然是跟在玉璇玑身后的,从头到尾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龙氏兄弟本来也没有说话,却在见到玉璇玑连马背上的两小都要一并牵走的时候才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一句历斥:“你要干什么?!”
玉璇玑回过身来,微微挑眉:“自然是带走了。”
龙行天脸色变了变,挣扎着想要出来:“你……休想带走我的儿子!”
玉璇玑不咸不淡地回道:“那根本就不是你的儿子。”她一边说,长鞭一边甩出,缠到了雪鸿的剑柄上,轻轻一扯,带出一片血雾的同时,也放开了龙行天——只是放开了又能如何呢,那一剑早已废掉了龙行空的右臂,让他此生不能再拿剑。眼见如此,玉璇玑眼中光芒闪了闪:“我也不会让你把他们两个当做新的铸器之坯!”
“当啷”一声,龙行天手中龙吟刀落地。龙行空见状,本来双手已折,连自己的凤鸣剑都再拿不住的人,此时不知怎么突然来了力气,一个猛扑,将那落地的龙吟刀扑到怀中,然后,一步一步慢慢挪回自己的位置,颤抖着将龙吟凤鸣归拢到一起,死死的守在一边。
玉璇玑静静看着龙行空的一举一动,半天不曾言语,只在龙行空慢慢跪下,颤抖着将脸贴上龙吟凤鸣的刀身剑身,眷恋的摩挲的时候,眼中的疑问慢慢变成了惊讶,又变成了叹息:“……他疯了。”
她转过头去,面对龙行天,语调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龙行天捂着臂膀上的伤口,靠着已然被血污浊的石壁缓缓下滑,坐到了地上,依稀还有着当年俊美神色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是。从莫知愁以身殉剑的那一刻起,他就疯了。”
“可是你依旧拿到了龙吟刀。”玉璇玑仍旧立在那里,并未上马,只是拉着马缰,不为所动。看龙行空的动作神色,他并不愿这一刀一剑远离自己,但龙行天偏偏就把那龙吟刀握在了手中。
龙行天微闭双眼,仰头靠在了石壁上:“那龙吟里,虽有知愁,更多的,却是我的血肉。”
“所以,你能够召唤它。”玉璇玑面色不动,只冷冷道。
龙行天微微一笑:“是。”
“可是,就算如此,你也不能够超过莫家。”玉璇玑的目光不再看向龙行天,而是投向了龙行空:“你自己拜入莫家门下,又让自己的孪生弟弟成为铸刀师,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超过江东莫家,一报百年前那江东莫家生生让你家破产流亡、世世为奴之仇么?可是,你到底是没有成功的。”
玉璇玑顿了顿,道:“自我接任琳琅阁店主以来,我统共接了两次莫家的委托,第一次,是这铸剑之术。”
“我告诉他们,若想破了前人的诅咒,只有以身相殉——”说着,玉璇玑微微勾起嘴角,笑容里尽是讽刺:“结果,本该从此籍籍无名的莫家凭借着这样狠毒的法子,又重归了世上第一铸剑门,人丁,却日益稀薄。”
“他们的命运,我是改了,可他们自己贪心不足,偏偏要铸更多的剑,而铸更多剑地同时,又想保存自己的性命——所以你以为莫家的弟子都是别人杀的?别傻了,那是他们自己把自己的弟子推进铸剑炉的!”
“所谓一生只能铸八柄剑,不过是一生最多铸八柄罢了:人有四肢,以四肢血肉入剑,一臂或者一条腿便可铸造两把剑,而当八柄剑铸完……哼,你可见过一个只有身体和头没有四肢的人能够活很久?便是你们兄弟俩,斩断四肢之时也有将近四十岁了,如今苟延残喘了不到十年,可是,已经是撑不住了吧?”
“说起来你们这铁手铁脚倒是打得好,只是还比不上莫家——不要像这样看我,莫家铸剑的工艺远远比不上铸造假手假脚,仔细说起来,他们铸造的水平也只是一般,还比不上他们老祖先的半分。”
“你们原先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遇见了莫知愁,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她早已没有了双腿,才明白过来的。”
“后来啊,你就有心让自己的弟弟去接触莫知愁,却不想,连自己弟弟的一颗心……甚至,连自己的心都赔进去了不是吗?”
玉璇玑说到这里,终于停了嘴,只看着脸色一分一分惨白下去的龙行天,又道:“你们不知道,莫知愁曾经来求过我……那生意,我本也打算做的,只是你们居然用她的血肉做了这两把剑,逼得我,不得不改变计划——我只是始终都想不通,你们,是怎么下狠手把她推进铸剑炉的?”
龙行天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容中说不出的哀愁:“她是……自己跳进去的。”
记忆里的那个女子啊,也是这样哀哀地一笑,她说:“既然,是莫家欠了你们龙家的……那么,让我来偿还好了。”
又,为什么要让她来偿还呢?
看着她和自己的弟弟在一起,心中总是痛苦,却也因为她的存在而感到欢乐,想让她留在身边,就算是看……只是看得到听得到也好啊……可是,她偏偏扔下了自己,也扔下了弟弟。
自己亲手砍掉自己的双腿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他已经不记得了。那痛,比不上她离开的痛,而后来又砍掉自己的胳膊的感受,他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是,一次又一次,重复失去她的感觉罢了。
弟弟,疯了。在险些与她一样投身火炉之后,卸掉了自己的四肢,然后,对他说:“这样,我也算是跟她在一起了吧。”是啊,你看着自己空荡荡地裤腿——这样,也算是跟她在一起了吧。
后来,他将所有的心血都放在了获得修罗魔宫的掌控权上,可是,得到了又能如何呢?他的身体已经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再也拿不动那锤子,也再也踩不动那火,有的时候他看着炉火,看着看着,差点都要将自己埋进去,埋进那熊熊火焰之中,永远都不要醒来。
莫家垮了,他知道,可你的心中,从来没有半点快乐——又或许有过,只是与她带来的欢乐和痛苦相比,太过微不足道。后来,修罗魔宫也散了,只剩下那日益凋零的盛名,可他,不在乎。龙行天把自己锁在修罗魔宫的深处,靠着回忆,温暖自己。
再后来,在一次外出中,龙行天捡回来了还小的龙忆初,视若亲子,亲自抚养。又过了不知道多少年,龙行天又在沙漠的边缘,见到了与莫知愁相似的莫涟漪。再再后来,便是琅琊和玉璇玑出现了……
这一生,过得何其之快呵……不过是有她,或者没有她罢了……
龙行天恍惚之间又看见了莫知愁,她笑着,跃进了那红浆翻滚的铸剑炉……铸剑炉……铸剑炉……他将眼神投回那一边高大的青铜炉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走过去,靠着那青铜炉子,又一次坐下,口中喃喃:“爱妻莫知愁之墓……夫,龙行……”然而就在此时,喉头一甜,一口血吐了出来。那是他最后的知觉——
他这一生最后一句话竟然都没有说完,却,已经死去了。
玉璇玑冷眼看着这一切,忽的一句话不说,甚至都不看那疯了的龙行空一眼,径直就牵了马离去。琅琊赶紧跟上。
这出去的路倒是比来时所花的时间要少了许多,想来是因为一开始的幻术之故。二人带着马和马上依旧昏睡的二小出了修罗魔宫的大门,回身再看,只觉得那其中的血腥与杀气早就被大漠的风声磨去,只余下浓浓的悲戚。
玉璇玑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我的错……他们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琅琊闻言,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上了玉璇玑的手:“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玉璇玑点了点头,忽的挥出了手中的长鞭:“只是……他们的清净,就不要再让别人扰了!”只见瞬间狂风大作,黄沙漫天,待到再平静下来,二人眼前都只是茫茫一片黄沙了。
琅琊回身看着玉璇玑:“那一刀一剑呢?”
玉璇玑摇摇头:“反正那一刀一剑我们已经用不了了,不如就让它们陪着那两人吧……本来是想把那刀给你我用剑的……到底我们已经有了凝湛和雪鸿了……”
琅琊微哂:“这两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玉璇玑往后看了一眼,撇撇嘴道:“他们两个彼此又有情,铸器上又都颇有天赋,送回莫家定然是全部都去送死去了,不如找个什么深山老林子把他们扔在那里。”
琅琊微微一笑,又问:“你又在改人命运了——那你说的那个什么千年之恋呢?”
玉璇玑挑挑眉:“都说了是很狗血的故事啦……不过好啦好啦我说……就是千年之前那莫知愁和龙行天本来是一对雌雄双剑,哪里知道后来莫知愁——也就是那个雌剑——被认人为的跟那雄剑分开了,和龙行空的那把刀凑成了一对……”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二人二马越走越远,慢慢黄沙之上,只剩下两对脚印,愈行愈远……
而就在两人离去后良久,忽然有一个影子从一堆黄沙之中冲出。那影子,一手拿刀一手拿剑,四肢皆已成为金属,只有躯干和头颅依旧是人。只见那影子冲着远方跪倒:“琀大人,您的命令,我已经全部完成了。”言语之间,意识清醒,哪里有疯了的影子。
而顺着那影子跪倒的方向,在大漠的更远处,传来一声娇笑:“好,很好——玉璇玑的弱点就是太善良……玉璇玑啊玉璇玑,你不是要向我挑战吗……我,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