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终于不紧不慢地来了。出于对冬天由衷的不喜欢,我总遗憾自己没生在南半球,虽说南半球也有冬天,但至少我不用扮成北极熊的模样过年。过年对我们这样新参加工作的人来讲,总算还有值得高兴的事,那就是发年终奖。
我们又聚在这个小饭店里,胖胖的老板娘一见我们就眉开眼笑。我曾疑心她是不是看中了这群人中的哪一个,想把女儿嫁给他,不然她总是又打折又送菜,还外带整天跟我们聊天说笑,实在有些过于热情。后来有一天,我看到了她那个上初中的愣愣的儿子,于是很为自己汗颜,并庆幸没把这个想法告诉恽力他们,不然又是超级笑料一桩。
方子君很自然地成了我们这个圈子的成员,虽然他并不属于我们这一届。卫东脸色阴郁已经很久了,仿佛就是从方子君闯进我们这个圈子开始。宋云涛是一贯地开朗,本着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准则,他大概算是对方子君最和颜悦色的一位。恽力依然是一付不置可否的样子,我始终猜不透他的想法,只感觉到他有时候是想争取些什么的,却又那么地不得法。唯一对方子君的闯入表示热烈欢迎的就是丁三儿,可他整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暇顾及其他。
饭桌上,丁三儿捏着钞票喜极而泣,他要趁这个春节的假期去看望他的东北姑娘,并为她的调动去奔走。我们这个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靠着黄金般的沪宁线,身价就有些矜贵。我们都为丁三儿担忧,觉得难成,可又不愿意泼他冷水。愚笨如赵一诺,只能傻傻地端着酒杯:“哥,过了年,我请东北嫂子去我家吃饭,让你们尝尝我妈的手艺。”然后一饮而尽,算是表达我一点点最微弱也最无效的鼓励。
丁三儿看着满满的杯中酒,突然笑了,这是个笑和哭都可以表现得很奔放的男人:“妹子,你很有前途,擦亮眼睛挑,别以为哥哥我看不到,我清楚着呢,有些人不适合你,不要浪费时间。”
“你喝多了就乱讲,我看最不适合我的就是你。”我有些气急,边说着就看向恽力。不知道为什么,我本能地以为丁三儿指的是他。最近吃饭,恽力总是坐得离我远远的,方子君就会老大不客气地占我身边的位置。可是我甚少看他,我在乎的,还是恽力。所以丁三儿的语言让我有些发急,难道在他们宿舍的某次卧谈会上,他们探听过恽力的意思,所以才提醒让我不要浪费时间?
恽力是一壶温吞开水,我下定决心要不就是把他煮沸,要不就是让他彻底冷却。我从包里翻出纸和笔,撕成小纸条,写上我家的电话号码,给他们一人一张:“我家装电话了,春节要拜年就给我打电话吧。不介意在大年夜十二点,头一个打给我的有奖。”
“奖什么?香吻?”宋云涛坏笑。
“可以啊,我家正好腌了咸猪头,不介意让它给你盖个章。”我嘴里说着,眼里关注的却是恽力。他将纸条叠好放进了口袋,“怎么着,没一个人给我留电话啊,不留拉倒,都是长途,我还舍不得电话费呢。”
宋云涛拿起笔在我的小本子上写了个电话:“我家电话,不是长途,尽管打,最好变个声音,不然程娟知道是你,她就不吃醋了。”
“得,这是我强项,包管打一星期不重样,不急死你们家程娟,不过,后果难以预料,本人概不负责。”
丁三儿家是太湖边的渔民,卫东家则是果农,都没电话。方子君开口了:“赵一诺,我家电话你知道,别傻乎乎打我传呼机,回家可呼不到。”我回头看方子君,没有一丝笑意,我的确知道他家电话,但恨他在此时当众说出来。他是故意的,他要让大家都知道,我——赵一诺,和他方子君,关系不一般。
一直到饭局结束,我都摆着一张臭脸,比卫东那个刀都砍不进的铁板脸更臭。
走出饭店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雪了。我心情有些欢快起来,雪是我在冬天唯一喜欢的东西,尤其这样漫天的飘下,似一个个舞蹈的精灵一般。我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接住了一团,映着灯光细看,它竟然在昏黄中依然显出晶莹来。
有人在我手中放上一张纸条。我回头看,是恽力。
“这是我家的电话,有事可以找我。”
“没事就不能打了?”我故意找茬。
恽力笑了:“当然可以,随时都可以打。当然,我必须在家,走亲戚的时候没人接电话你可要多担待。”
“谁没事会老往你们家打电话啊,你不嫌烦,我还心疼我们家电话费呢。”
“我肯定不嫌烦,你心不心疼电话费我不知道。”恽力笑得很包容。
“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你家电话?”我朝他翻白眼,浑然忘了我的翻白眼动作并不优美,看起来很不淑女。
“不管以前了,至少我现在告诉你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看方子君,他似乎知道惹到我了,没像往常那样要骑车跟我走,一个人站得远远的,看上去很寂寞。我甩甩头,不去看他。我想到大家都没带雨具,要是恽力送我回家再回宿舍,这一来一往冒着飞雪,也许会生病,在我看起来,他并不是很强壮。
“谢谢你,雪这么大,你还是不要送了,我赶快冲回家就可以。不过我可没放过你,这一次的相送就欠着,明年,明年一定要你还。”
“好,没问题,要不要拉勾?”他伸出手,又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还是不要了,我记着就是,路上当心。”
他目送我冲进了风雪。雪打在我的眼皮上,呵,这调皮的小家伙,它真会挑地方,我只露两只眼睛了,它居然一点没迷路。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不能到家了借个雨具给恽力回去呢?一想及此,我懊恼万分,在开门进院子的时候,竟然扭伤了脚。
洗漱完毕,我急急地钻进了被窝,在冬天,没有比被窝更让我向往的地方了,除非,那个地方有恽力,我呆呆地想着。
电话响,我接。是方子君。
“什么事?这么晚打到我家,我父母会误会的。”我语气并不友善。
“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家了没有。”
“到家了,已经躺被窝里了。”我有些不忍,毕竟人家也是好意。
“那就好。”他的语气轻快些了,我突然联想到他咧开的好看的嘴角,“早些睡吧,天这么冷。雪好像小一点了呢。”
“你还没回宿舍吗?”
“没有。”
“你在哪里打的电话?”
“你拉开窗帘看看吧。”
我放下电话跑到窗口,我没拉开窗帘,只是从缝隙里看了一下,方子君在对面的杂货店里打公用电话,不时地朝这边张望。
我有些不知所措,回到床前拿起电话:“你还是快回去吧,我不会下来的。”
“不用你下来了,我听听你的声音就回去。”
“哦,那,再见。”
那头突然一声轻笑:“赵一诺,其实我想知道,这算不算头一个电话,我能得到什么奖励?”
“滚一边去,奖个屁。”我竟然骂了生平第一句粗话,并狠狠地挂上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