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冬天的距离,仅仅是一场寒潮。
淡漠到喜欢的距离,仅仅是一个眼神。
我曾经在恽力的眼神里看到了光彩,并为此深信不疑。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在单身宿舍逗留。
厂里提供给外地员工的单身宿舍是幢五层小楼,跟大学宿舍十分类似,每个房间四张上下铺,下铺睡人,上铺放杂物。初时会有四个人住,慢慢的,有的在外租房了,有的结婚了,房间里的人就越来越少,总务科也很少再安排人进来,除非这个房间空了,总务科再收回。
宿舍中间有个长长的过道,我每回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总要花很长时间,因为不断有各房间的人跟我打招呼,热情的还会邀请我进去坐坐。恽力他们住在二楼的220房间,在过道的尽头,所以当我走到220时,一般都会赶紧找水喝,以滋润那因连续高分贝招呼而快要干涸成黄土高坡的嗓子。于是,我开始意识到,在一个女职工宿舍只需两个房间的单位里,一个长得基本还算五官端正的未婚女性有多么幸福。
每次跟我一起去的还有宋云涛,因为要我一个纯洁腼腆从未谈过恋爱的中等美少女主动往男性宿舍钻,总是要施些障眼法的。我们都疑心宋云涛是不是因为学校里泡妞就太过嚣张以致得罪了众多同学,总之他不大跟本市的同学来往,再加上程娟平时是住校的,周一到周五他总是闲得发霉,所以他跟我一样常常泡在单身宿舍混吃混喝混打牌。
每个宿舍都外带一间小厨房,但做饭这类活显然轮不到我头上。卫东手艺不错,所以一般我们打牌,他就在一旁做饭。有时他会说我两句,不外乎嫁不出去之类要将我耳朵听出茧子来的话,让我疑心是不是我妈的魂这一刻附了他的体。恽力总会解围,说赵一诺就是这样,城里姑娘娇气一点也是正常的。可我不希罕他给的台阶,我要证明给他看,不会做饭和娇气并不完全等同。
跟他怄气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再也没有像那回那样看过我。他对我就跟对其他所有同事一样,不冷不热,正常到让我觉得十分不正常。我想是不是应该给他些暗示,可是想遍了所有言情小说的桥段,均觉得十分矫情。一个十二岁开始啃言情小说的恋爱老专家终于碰到了感情新问题。
转机适时地出现了。恽力的父亲从天而降,站到了我面前,我没好意思在这个老人面前表现出我的过分热情与欣喜若狂,怕自己激动起来,万一脱口而出喊一声“爸爸”,那可是钻个油井般深的地洞也遮不住我这张厚脸皮了。
他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来给恽力送棉袄,可巧恽力外出办事,我让他等一会儿,他说买了回程的车票,让我把棉袄转交给恽力,还特地关照,让他不要牵挂家里,周末没空就别急急地往家赶了,挂个电话回去就成。我答应着把老人送走,转身一想,电话?要知道那年头的私人电话可是希罕物事儿,或者当官的,或者生意人家,才能装上私人电话。更别说恽力家在农村,装个电话往往要一根一根电杆竖到家门口,每一根电杆都要另外收费,基本上没有普通人一两年的收入,是装不来一门电话的。而恽力家,竟然有电话!
可是当我把恽力的棉袄仔仔细细地装进袋子的时候,就忘了电话那回事。棉袄上有淡淡的樟脑味儿。打小时候起,我就喜欢闻这些味道,比如樟脑,比如中药。这味道让我觉得很安静,抱着他的棉袄,好像要从心里乐开花儿去。
下班前卫东打电话过来,说有好片子上映,让我跟恽力等他一会儿,下了班一起去观摹。还说丁三儿去了东北出差,他不想做饭了,随便上街吃点什么就行。
卫东竟然带了个小女生过来。真不能小看他的能量,总共才那两房间的女职工,生生地让他挖了一个出来。小女生害羞得跟什么似的,一直低着头,我问一句,她答一句,声音跟个头一样娇弱。其实她进厂比我早,按说怎么也是前辈啊。
我把恽力拉到一边问:“他们在谈朋友?”
恽力说:“还在眉来眼去那阶段吧。”
我扑哧笑了一声:“切,眉来眼去阶段就跟人家一起看电影,好开放的姑娘。”
他看了我一眼:“你总是这么刻薄吗?”
“没妈妈看住的孩子就是容易开放!”心中没来由地动怒,嘴巴便会吐出一些不受大脑控制的言语,此刻的我就是这样。
没想到恽力也生气了,说:“没觉得开放,人家小姑娘挺好的,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更自立。其实……”他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我一直觉得城里姑娘对农村出来的孩子常常是有偏见的。”
我瞪大眼睛看着恽力,他竟然这样曲解我的意思。我用比平常缓慢十倍又要坚定十倍的语气对恽力说:“我告诉你,我没有偏见,我只有原则,我绝不会和一个男人去看电影,除非我喜欢他,想和他谈恋爱。”
“那今天呢?”恽力的镜片后,眼神又开始闪烁。
我愣住了,今天,卫东和小女生明显是一对,如果我说去,那么就和恽力成了一对,也就是说,我等于是在承认自己对恽力的感情。老天,我是那么想跟他去,在那个黑漆漆的电影院里,如果有个恐怖镜头,我将顺势躲进他的怀里,他将顺势抱住我,我们一定可以顺势就开始谈恋爱了。
可是我嘴上说的,竟然跟脑子想的完全脱了节。我一定还是在生气,气他刚才对我的误解。
因为我听见自己说:“我要叫宋云涛一起去。”
恽力的眼神暗下去了,一言不发地走开。如果他愿意多停留三秒钟,我一定要告诉他我后悔了,我想跟他一起去看电影。可是,他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