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开饭,老子能吞下一头牛!”丁三儿一路喊着奔进220。宽大的棉袄在身上飘来荡去,招展得像斗牛士的那块红布。自从去了一回东北,丁三儿突然变得像北方男人了,大冬天也不扣扣子,走路带风。我总疑心,若是夏天,他会不会豪放地显摆自己的胸毛,当然前提是,他必须性感到有胸毛的程度。
我正坐在恽力的床上,这也是我事先想好的。恽力的床永远是最干净的一张,被子叠得很整齐,枕头旁边是几本正在看的书,也堆得极好。随手拿起第一本,《千秋评论》,看一下作者叫李敖,却并不熟悉。书里夹着薄薄的书签,露出小辫似的丝带来。
恽力和丁三儿一起进门,却无声无息。丁三儿现在是东北的,恽力一如既往是江南的。见到我,他微微有些发怔,随即笑了一下,笑得很不好意思,说了声:“你来啦。”声音很细,我还是听见了。他终于主动跟我说话了,我轻轻地“哎”了一声,脸想来有些红了。
“蹭饭蹭饭。”紧跟着恽力后头又跑进来一人,一看到我就乐开了,“哇,有美女在啊,这算不算金屋藏娇?”
我看着这个不速之客,瘦瘦高高,笑起来嘴角弯弯的,很是好看。是的,他真的可以称得上“好看”二字。
“赵一诺,我妹子,我们这届唯一的希望啊,你们那届不许染指。”丁三儿的介绍很别致,“这位,住隔壁218宿舍,我们工程部二号帅哥方子君。本来他可以排一号的啊,不过现在我来了,就得麻烦他让让。”
“真是浪费得一B,咱厂数不到几个美女,咱们长这么帅算是白瞎了,不过赵一诺的出现让我感觉人生真是充满了希望啊。”方子君搬张凳子在我跟前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XX得一B”算不算一句粗话,但知道不是一般的流行,大意是“XX得很、非常XX”。宿舍里的住客们是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的,我总觉得难听,卫东他们在我面前算收敛。我曾经以为这仅仅是我们厂的流行语,直到后来跟卫东他们一起去看电影,邻座的两位看上去像是在校学生的陌生人,也一口一个“一B”。问了卫东,方知竟是南京高校里的流行语,随着那些毕业生流到了我们厂。
我很奇怪,半年来,每周总有一两天在这儿凑热闹,虽说220的这几位更死党些,但这二楼的每一个房间,也大致知道住了哪些人,倒是从来没有见过方子君这一号。
丁三儿说方子君长年在深圳办事处,是工程部的外派人员,前两天才由深圳回来。方子君显然是个开朗的家伙,跟丁三儿喝起酒来毫不含糊,左一杯右一杯晃得我眼花。相比滴酒不沾且在饭桌上从来很少出声的恽力,他很耀目。
今天恽力破天荒很主动地坐在我身边。我小声问他是不是要调走了。他说是的,白天的面试很顺利,大概还有一个星期左右,这边移交工作结束了就去销售部报到。
“一点也没听你提起……”我有些小小的嗔怪。
“怕考不上,那多丢人。等考上了跟你说也一样嘛。”
“不一样,别人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
“我也没告诉别人。”恽力是温和的,“好了么,别计较这个了,昨天你的帽子和围巾忘带走了,我拿袋子装好了,今天别再忘记。”
此时方子君大声唤我:“赵一诺,把茶杯递过来,我给你倒些茶。”我的茶杯果然已经空了,连声谢着就将杯子递了过去。
我转过头继续跟恽力说话,声音很低,以为大家都没注意:“那今天你送我回家好吗?我不要别人送。”
恽力用劲点了一下头,说:“好的。吃过饭我们就走,天冷,你不要太晚回去。”
我顿时一点都不觉得冷了,我的幸福好像真的要来临了,接下来的晚餐,我坐立不安,只盼着丁三儿早些把酒喝完,我就可以和恽力一起回家,我终于可以和他单独相处了。
丁三儿又喝多了,开始唱情歌思念他的东北姑娘;方子君不停地逗我说话,讲些不咸不淡的笑话;卫东脸色阴沉,不知在想什么,我也无暇顾上他。吃到一半,又有人陆续来蹭酒,桌子两边已经快挤不下了,后来者索性就举着筷子站着,和着丁三儿的歌声敲着酒杯。
“……别让我一个人醉,别让我一个人走,寂寞的路上有你相陪,醒来还有梦。别让我一个人醉,别让我一个人守,漫长的午夜有你相随,明天的爱还要很久。”丁三儿的声音不似姜育恒的磁性低沉,却也用情颇深,渐渐地感染了众人,最后成了满屋子的合唱。
好不容易等他们一曲高歌结束,丁三儿趴在桌上,高举着一只手,大声地叫好。我在桌子下边扯扯恽力的衣角,然后站了起来,笑说:“本姑娘我要回家了。”
方子君立刻高声喊:“赵一诺,我送你。”时机,他竟然选在这个时机,我随即怀疑他听到了我跟恽力的对话,尽管当时看起来他背着身在给我倒水。
我看向恽力,他显然也没有预料到方子君的挺身而出。恽力,恽力,你快说话啊,说你送我。恽力终究没开口,我想,他看不懂我的失望。又或者,他的自尊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出来,可是,我真的笑着跟方子君说:“不要送了,我自己能回去,我家可近呢。”
我如往常一样戴上帽子,扎好大大的围巾,此刻,我又只剩下两只眼睛了,他们看不见我的表情。恽力走上前了两步,问:“可以吗?一个人回家。”
我恨恨地看着他,却用最轻快的语气说:“没事的,各位再见,战场就由你们打扫吧,本姑娘急着回家看《梅花三弄》。”
“琼瑶,琼瑶害惨了一大批女青年!”丁三儿继续保持趴着的姿势,右手犹自高举。
恽力喊:“赵一诺,等等。”
我以为他要追出来,可他只是拎着那个袋子走到门口,塞在我手里:“拿好这个,你的围巾。”
我接过袋子,没再看他一眼,转身出了门。在楼下车棚里开自行车锁的时候,楼梯上咚咚咚跑下一个人,喊着:“赵一诺,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家,你等等我。”
可惜,这个人是方子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