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也不再言语,扶着采忧的手走地极缓。良久,方才在一处垂花门前停下来。立时便有小丫鬟在前面开了路,将院子里的烛台点明,然后躬身请苏苏进去。
这院子比起洛北别院那晚所住的莼雪斋要大得多,里外共三进院子,伺候的丫鬟仆妇满满站在回廊下,垂着头躬身而立。院子里亦是满植着白色花树,幽香洋溢。苏苏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香气她倒是熟悉的,栀子,夏日里最馥郁的花气。
进了正堂,地上满铺着浅紫色的绒毯,古青熏瓷的香炉里点着熏香袅绕,香梨木的靠墙大桌案上供着青花古瓷,瓶里依旧是白如雪的栀子。苏苏微微皱了皱眉,吩咐采忧:“把那炉子里的熏香灭了吧,这香气已经够了。”
采忧见她神色不郁,连忙让小丫头灭了熏香,又引着苏苏往左右两间耳房和内室看了一遍。苏苏也没什么言语,和当时才进莼雪斋时欣喜的表情判若两人。采忧便机灵地让众人都退了下去,扶着苏苏在西厢房外的小亭内坐下:“大小姐可是有心事?”
苏苏皱着眉头:“我当初料想过府中人际艰难,却也不曾想。。。。。。”
采忧明白过来:“也许是大小姐刚来,不熟悉罢了,或者日子久了也就好了。”
苏苏叹口气:“有些东西是时间消弭不了的,反而过得越久矛盾越多。”
采忧听她如此说,便也泄了气:“大小姐,你说二小姐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跟咱们过去去,以往我见二夫人也是和善的。”
苏苏一笑,颇有苦涩:“不是他们为人不善,而是我这样突然的闯入,破坏了原先所有的平衡。本是两个阶层的人,如今却要生活在一起,平起平坐,如他们这般养尊处优的小姐夫人,如何能受得了。他们排斥的不是我,排斥的是与他们不同的出身,是贫寒与低贱。哪怕圣上赐了我娘诰命的品衔,也掩盖不了我们原本的身份。”
采忧仿佛听出些意思,忽而又道:“这也不妨啊,大小姐本已及笄,至多再过一年时间肯定是要出阁的,到时候就没这样的烦忧啦!”
不想苏苏的眉头却蹙得更深:“出阁。。。。。。”所嫁何人啊?!
夜已有些深沉,暗蓝色的天幕上繁星闪烁,微微几丝清风拂过荷塘碧叶,掀起一阵阵轻响。
敬北侯府东面的府邸里,一个灵巧的身影匆匆过了玉带石桥,闪身进了二夫人的院子里。守在大门处的小丫头盼儿连忙让她进去,一边引着她往内院儿去:“姐姐可是来了,二夫人等你半天呢。”
那女子也没什么表情:“手头上事儿多,才抽出空来。今日她们回来,府里人一下多了不少,我瞅了老半天才钻了个空儿过来的。”
盼儿撇撇嘴:“谁让老太太喜欢,原该她们得意。”
女子略哼一声:“也得意不了多久的。”说着已入了内院,侯在门口的丫鬟挑起帘子来。
盼儿嘱咐一句:“姐姐在这儿稍等,我去通报一声。”不一会儿,便出来向那女子招了招手,让她进去。
女子进了堂内,只见二夫人谢氏只着了一件秋香色团花绸衫子,下边儿浅青色百褶长裙垂到脚跟,头上发髻已拆,只松松绾了个髻,独具风情。她整个人歪在靠窗的贵妃榻上,双目轻阖,听见脚步声方才睁开眼来,略带了一丝懒散意思。
“奴婢见过二夫人。”女子欠身行了礼。
二夫人微微笑了一下:“快起来吧,这一趟也辛苦你了。”
女子却道:“奴婢不敢当。”
二夫人挥挥手让左右打扇的小丫鬟退下去,这才问道:“把情况说说吧。”
女子早已准备好了,立马便道:“跟传回来的消息无二,确实是靠着卖桂花蜜维持生计的,算不上宽裕,但也勉强可以维持生活。住的地方虽然窄小,还算得干净,而且在那个地方,她也是有些名声的。”
二夫人颇有兴趣:“什么名声?”
“因为她是卖桂花蜜为生的,所以人都称她桂花娘子。她一个人拉扯女儿长大,凭手艺吃饭,也没有什么闲言碎语,还颇受人敬重。”女子如实道来。
二夫人一笑:“她本来就是低贱出身,做了那么多年的丫鬟,养活自己的本事倒还是有的。我就说姐姐当年太过心慈手软,要是狠那么一点,哪有她今天。”说着顿了顿,又问,“还有那个苏苏。。。。。。”
女子说起苏苏便更有话了:“这个人在鹿池名气更大,有不知道桂花娘子家桂花蜜的,却没有不知道她家有个女儿叫苏苏。”
“哦?这么有趣?”二夫人显然没有想到那个看着温温柔柔,不多言不多语的苏苏居然还是个名人。
“鹿池城里人都知道苏苏生得神姿仙貌,是天仙下凡一样的美人,想娶她过门的人家不计其数。据奴婢探知,这位苏苏小姐曾经跟一位从京都洛临来的姓王的少年公子往来密切,后来这位王公子离开了鹿池就再没回去过,但是和她家相熟的人都知道,苏苏小姐很是挂念那位王公子。并且,苏苏小姐已经定过亲了!”
二夫人一下子坐正了身子:“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可是和那王公子定的亲?”
“哪里是,人家王公子是京城的大户人家的侯门少爷,哪里看得上她一个小户出身的女子,不管是看她样貌好占些便宜罢了。定亲的是那鹿池城里的名医,姓万的。”
二夫人满意地笑了起来:“好个名门闺秀,原来不仅与人私通,竟还是许过人家的。看来这个苏苏真是不简单,我倒是看错她了。这样也好,知己知彼,这也是我让你走这一趟的目的。”
女子迟疑了一下:“奴婢还得知一个消息,不过不是关于她们的。”
二夫人见她神色犹疑,便笑着:“在我面前但说无妨。”
女子便上前,附耳将事情说了一遍。
二夫人的脸变了颜色:“这还了得!”
女子道:“奴婢是从三夫人院子里值夜的小丫头绿华那儿听来的,西府里已经封锁了消息。听说三夫人那儿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所以今儿晚上的晚宴都没有来。”
二夫人渐渐平静下来:“好个三夫人,瞒得好紧。可不能由着她下去!”二夫人流盼的美目神色暗转,心里已有了计较,正欲说什么,却忽听一阵急促地敲门声。
二夫人的脸沉了沉:“何事?”
却是她的乳母沈嬷嬷:“回二夫人,二小姐不知怎的跑到二少爷院子里又哭又闹的,二少爷让院儿的小厮过来说赶紧请您过去!”
二夫人眉头皱得更紧:“胡闹!”嘴上虽说如此,人却从榻上站了起来,看了一眼躬身站在一旁的女子,“你先回去吧,这件事儿你不要告诉其他人,我自有主张。”说着顿了顿又道,“你现在在老太太那儿伺候可要小心些,那个老狐狸早对我不满,要是知道你是我的人,我放你在那儿也就没用了。”
女子一一应了,便闪身退了出去。
二夫人连忙唤过随侍的两个丫鬟芙蓉百合,带了沈嬷嬷匆匆便往蔺暄得院子里去,一路上不忘问是何事由。
沈嬷嬷压着声音:“老奴也是刚刚问了几个当值的丫头,说是晚宴的时候二少爷帮着那新来的大小姐说了两句话,二小姐便有些不乐意了。。。。。。”
二夫人顿了顿脚步,暗叹一声:“不成事的东西,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沈嬷嬷在一旁忙劝着:“二小姐自幼是您护在手心里的,看不惯那些个低贱人也是正常的,偏偏二少爷又是个直性子。孩子家说话也没个轻重的。”
二夫人沉着脸不说话,刚一走进蔺暄得的庸心阁,便听见蔺青媛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们都帮着她,她一来了我就不够瞧了,你定是见着她长得一副狐媚样儿,擎等着讨好去的!”
蔺暄得的声音却满是不耐和无力:“这话怎么说的,你是妹妹,她也是妹妹,我不过是说句公道话罢了。”
蔺青媛不依不饶:“你敢拿我跟那下贱货比!亏你读了这么多年书,竟是连最基本的亲疏礼仪都不知道的,我看你也是白读的!”
蔺暄得浓眉深皱,正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眼看见站在门口的二夫人,喜上眉梢,连忙跑过去:“母亲,你可来了,你评评理,这究竟是谁错谁对?”
二夫人皱着眉:“还有没有个正形?大晚上的哭天抹泪儿,当哥哥的没个哥哥的样儿,做妹妹的也没个妹妹的德行,不这是明摆着让人看笑话吗?还不赶紧都给我收拾着!”
这番话说的声色俱厉,莫说蔺暄得不敢再啃一声,就是娇滴滴的二小姐蔺青媛也是傻了眼,半晌才抽泣了一声,上前拉住二夫人的袖子:“母亲,我才是蔺家独一无二的大小姐,我不要见到那个贱婢,我不要她做我姐姐,我不要,我不要嘛!”
二夫人摇了摇头,给沈嬷嬷使了个眼色。
沈嬷嬷赶紧上前将青媛揽在身前:“知道,知道,你母亲都知道。二小姐乖,听话,有你母亲为你做主呐。”几句话说的青媛又是委屈又是哀怨,趴在沈嬷嬷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二夫人摇了摇头,让沈嬷嬷带着哭泣不止的青媛先回院子里去了,自己留下又训了蔺暄得几句,这才往回走。行经荷花池畔,只见水波中倒映着空中明月,银盘一样,皓光晶莹,不禁叹了口气:“这是快到十五了吧。”
身旁伺候的丫鬟芙蓉笑道:“二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今儿已经十六了。”
二夫人一愕:“难怪月亮这样圆了,哎。”
芙蓉猜测着:“二夫人,可是又想起二爷和大少爷了?”
二夫人垂头望着池中明月:“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了,采得怕是要回来的吧。这几个子女里面,也就只有他是最让我放心的了。”
芙蓉宽慰着:“中秋是团圆节,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一定会回来的。再过几个月,二夫人可就要抱孙子呢。”
一席话说得二夫人也高兴起来:“是啊,儿孙满堂的福气,除了我以外,他们可都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