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年斗第一次梦遗时,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堆粘乎乎的东西从何而来。
数日后,经过实验验证,他用指头想通了其中的道理。
但有些事,永远是一个谜,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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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很大的一片菜圃,绿油油的。
苏年斗此时已无暇顾及风度,冲进菜地,不论黄瓜白菜,抓起来便往嘴里面塞。没挨过饿的人永远不明白,肚子有很多时候会把脑袋瓜子打得一败涂地。
饿坏了的人基本等于傻子。
所以苏年斗吃了个菜饱之后,茫然四顾,这才发现离自己不过一箭之地,赫然立着一座农家小院,院子里是几间青色的小房子。
他刚偷吃了人家的菜,毕竟有几分心虚,便有些贼的样子向那院子靠近——院子就在菜圃的尽头,一侧是用泥土和青石砌成的三间石头房子,房子上面铺着厚厚的一层茅草,茅草很长,向下低垂着,颇有些《大话西游》中五岳山里面强盗窝的样子。
房子四周是几堵矮墙,矮墙上垣衣青翠,院子里种着梅,竹,兰,菊。中间的位置是一个栅栏,里面立着一株红艳艳的海棠。
来到院门前,苏年斗歪着脑袋想,“这家子生活肯定也挺穷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拿石头来修房子,拿茅草做屋顶。”
他下意识地掏了掏衣服口袋,里边是半文钱也没有,只在随身的小背包里,放着那本《洗玉词》,可这顶个屁用,一文不值。
在矮墙前打了两个转,又在柴门前犹豫了一小会儿,苏年斗咧开大嘴喊道,“有人在家吗,借口水喝”
“借口水喝,有人吗?”
连喊数声,却无人应答。苏年斗便有些不耐烦,干脆推开柴门直接闯进了院子。
院子打扫得很干净,青石铺路,两堆干柴整齐地摞在屋子的一边。窗前有一口水井,还有一个大辘轳横架在井口。
来到正房门口,苏年斗抬眼看去,只见房门正中挂有一个金漆牌匾,那上面弯弯曲曲画着一些鬼画符,至于是不是字,他倒根本不放在心上。
房门是虚掩着的,他驻足凝睇,贴耳细听,室内却并没有半点声音。
苏年斗眨巴着眼睛略一思忖,便双手一推,随着“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大肚如鼓打扮得十分古怪的老者如幽灵般闪现,两个人几乎鼻尖对鼻尖撞个正着。
苏年斗三魂七魄立刻吓跑了一半,海豚般“妈呀”一声狂叫,转身拔腿便想跑。
那老头动作倒也敏捷,未等苏年斗开溜,大手一伸,早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
苏年斗尚未开口,老头倒是先“咦”了一声,嘴里自言自语道,“这娃娃,是哪个蛮夷族类的呢,着装倒是很奇特。”
苏年斗离家时穿得倒也简单:一双灰色布靯,一套黑色运动服,背了个破书包。苏年斗不明白,这打扮有什么怪的!
苏年斗回过神来,再一想,“这老头倒也和颜慈面,即不是鬼怪,也不像什么恶人。只是衣着打扮有些与众不同,却反过来说自己是蛮夷,莫不是隐居于此的一个老道,嗯,有道理,看这身装扮,只有道士有几分相似。”
于是张口便回道,“老道,我可不是什么蛮夷,我住在疙瘩村,也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地就到这来了。我娘叫张革命,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她还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呢。”
只见那虬髯老道听得满脸疑惑之色,嘴里磕磕巴巴地道,“张-葛-屁,妇-女-猪-人,这是什么东西,真是语无伦次,荒唐,荒唐。”
苏年斗一听大怒,高声道,“妇女主任,知道不,在村里就是比村长低一点儿的官。”
那老道却不愠不火,“妇女猪人,这是什么官职,大宋朝有这官职吗,倒是头一回听说。况且,在本朝从未听说女子还可以做官的。胡说,胡说。”
这回轮到苏年斗傻眼了。
“大宋朝!狗屁,他说这是大宋朝!”苏年斗忍不住哈哈狂笑了起来。
笑声戛然而止,一切都很突兀。
老道看怪物一样盯着苏年斗,苏年斗盯怪物一样看着老道,两人各怀鬼胎。
苏年斗心中暗想,“莫非自己遇上了一个疯子,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遇上疯子可一点儿都不好玩,干脆,风紧,扯乎。”
想到这,苏年斗脚下暗暗使劲,盘算了一下,“看老道这块头儿,明着肯定是打不过了,偷着给你来个倒挂金钩,然后撒腿就跑。”
主意打定,苏年斗乜眼偷扫了一眼老道,正准备飞脚踹出,那虬髯老道却把手一松,嘴里大声道,“娃儿,你不是要喝水吗,进来吧,这里有上好的米酒,有种就来上一大碗。”说罢,也不理他,径自转身走了进去。。
苏年斗眼珠转了一转,用肚子做了个决定,便很有种地跟着老头走了进去。
一进屋,苏年斗的两只眼睛立刻有点儿不够用了,心中暗骂,“这老道果然是个疯子,好好的屋子,刷上油漆,贴上壁纸倒也说得过去,怎么把水墨涂抹得到处都是,又不画花鸟鱼虫,青山绿水,竟四壁白雪飘飘,满屋满墙,弄得整个屋子没有一丝空闲之处。”
再一仔细端详,苏年斗不由在心中暗暗吃惊,这满墙满屋的雪花画得真栩栩如生,一片一片若飞絮狂舞,人在屋内,竟如置身在漫天大雪之中一般。
而在其中的一面墙壁上,在这漫天大雪中,画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那少女立在一座玲珑宝塔之前,神情略显落寞,却又形容娇媚,眼含秋水,唇若涂珠,齿如细贝,煞是养眼。
苏年斗乍见之下,不觉心头一荡,胸口一热,仿佛全身的血液集体汹涌了一下,四肢百骸瞬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麻酥酥感觉。
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如此神魂颠倒,便忍不住到那少女脸上摸了一下,这一摸才确认这果真便是画中人,没血没肉,也没骨头。
半晌,苏年斗才从这画前离开,他又在屋子里四处打量了一番,不由在心里又惊叹了一回,对自己刚才的判断产生了几分怀疑,“这不像一个疯子能做到的事。行为艺术家吗?遗世独居的世外高人吗?还是体验生活的大作家?那么,如果他不是疯子,难道,我自己......”这样一想,不觉惊出一身冷汗,转身看时,那虬髯老道越发古怪了。
老道倒丝毫不在意苏年斗的情绪落差,从茶几上取了一只青胎绿釉的茶碗,没有倒茶,反身从一花腿桌上取过一只大陶罐,从里面倒出了满满一茶碗的米酒。
酒色清冽,香气四溢,果然好酒。
苏年斗从十一岁就开始偷酒喝,啤酒白酒,红酒青酒倒也喝过不少,却从未喝过米酒。从老道手里接过茶碗,他的嗓子眼早已经青烟袅袅了,一扬脖,一茶碗米酒便进了肚子。苏年斗刹那间觉得心肝脾肺,四肢百骸透体地舒畅,如同喝了琼浆玉液,神酿仙醪一般。
酒已穿肠,他正要对那虬髯老道说句谢谢,抬头却见老道慢步踱到一张青木案前,轻展江东纸,慢挥如椽笔,再无龙钟老态,舒展猿臂,挥毫泼墨,只片刻功夫,一幅奔放跌宕的行书便已写成。
苏年斗立在老道旁边,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虽说他从小就不学无术,但读了七八年书,斗大的字也认得几卡车。今日一见这老道写字,不知为何,心底里突然升出一种极欣喜之感,如胎里带来的情愫,再也挥之不去,便对这虬髯老道又多了几分敬佩之心。
书中代言,此贴后世大大有名,正是苏东坡谪居黄州时所作的《寒食贴》,这一天,正是中国传统的寒食节。
虽是不懂,但苏年斗仍装模作样地绕着长桌转了几圈。
几圈下来,竟从中认出了十数字,便不由心中暗自得意,忍不住对老道说,“你这字倒真是有几把刷子——自我来,三寒年——怎么样,我认得不错吧,你写的这三字经好像和我读的有点儿不一样,不过你的字可比那娘们老师强多了。她写的字和虫子爬的差不多,她自己倒也长得像个虫子。”苏年斗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一厢情愿中,跳来跳去地一阵乱念。
念完之后苏年斗抬头看那老道,却发现老道正乜愣愣地盯着自己发呆,好像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他便觉得有些无趣,心想,“这老道还是有些古怪,干脆打听一下这离疙瘩村有多远,赶紧溜之乎为上策。”
正在苏年斗还在胡思乱想之时,老道猛地从嘴里冒出来一句话,“娃娃,你姓甚名谁,究竟从哪里来?”
苏年斗未加思索,张口便道,“我?苏年斗,团风镇疙瘩村的。老道,你叫什么名字,究竟又从哪冒出来的?”
老道脱口道,“苏东坡,眉州苏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