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红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一口吮吸着喝,这么喝了将近半杯,还是压不住那股浊气。眼又开始疼起来。他躺到床上,拨开眼皮往里滴药水,药水从眼角流到耳朵里。他闭着眼,大张着四肢。不如意。他是怎么说来着?不如意。是这个词吗?啥不如意来着?心在胸膛嘭嘭嘭地跳,好像能闻到从鼻孔里喷出来的酒气,肚子里咕噜噜一阵乱叫。不如意。到处都是不如意不如意不如意。不如意就是我生命的本质。
跑了那么多的路,送了那么多的礼,陪了那么多的笑脸,最后怎么样啊?还是个不如意。在这个不如意的母校当了一个不如意的老师。是谁发誓说再也不进母校的门?是我吗?光荣的人民教师,太阳底下最光荣的职业。光荣就是谁也看不起的意思。没人说过这样的话,可是他们说话的神气谁都看得出来。他咽了口唾沫,苦涩涩的,药水的味道。原来眼和鼻子和嘴都是相通的,不知道耳朵怎么样,恐怕也是相通的,小时候耳朵里灌了水,张嘴一喊水就出来了。
其实你的性格最适合当老师了,诗人给下了定义,他整个身子都躺进沙发里。是这样说的吗?是这种语气吗?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他总是怎么难听怎么说。其实他说的可能是实话,可是实话也没必要当着我的面说啊。你懂个啥?我看文红最适合当县长。姚老师在一边给我打圆场。当老师也不赖,我给诗人夫妻打圆场,清清就就,正好有时间搞创作。搞创作搞创作搞创作,这是我的挡箭牌,这是我的遮羞布,所以我总把它挂在嘴上,逢人就讲遇人就说。是啊,我不想当老师,倒不是说我看不起老师,主要是——主要是什么来着?主要是学校太封闭,生活太单调,搞创作嘛,需要多方面的生活体验,各种生活都要体验。
——跟韩梅偷情也是一种体验吗?是啊,我不是一直都这么想吗?呸,伪君子。别过脸去面对着另外一伙人,好像掏出自己的心来供他们咀嚼,品尝:权利吗?金钱吗?不不不不,我只想搞创作,搞创作搞创作搞创作。家庭和事业二者不可得兼同宿舍的老三问,舍家而去事业者也我毫不犹豫地说。我现在还是这样想的,可是我再也不会这样说啦。
楼道里乱哄哄的,放学了吗、怎么没听见打铃啊。一只苍蝇落到了他右眼皮上,他晃了晃头,苍蝇飞起来,很快又落到他的眼皮上。他懒得再动,就让它痛快地呆一会儿吧,它也不如意着呢。爹也爱看书,可他不爱看我写的小说,他没有说,可我知道。他爱看的是《李自成》《林海雪原》,他说浩然是最伟大的作家。我没啥说的,只是撇了撇嘴。不是一个时代,沟通不了。这就是代沟。
真该回家看看了,多长时间了?快一个月了吧?在一块儿坐坐,随便说点他爱听的事就这么难吗?说也奇怪,有时候想起自己哪个动作哪个神情哪种语调像爹一样我就有点忍受不了。我真的是爱他的,可是我一直更像在努力抹去他的痕迹。确实该回去了。可是淑萍怎么办?好久没陪她散心了。我总觉得她要求太多,其实我什么也没给过她。还有韩梅,真快,一眨眼的工夫又是一个星期六。到了晚上,她啥也不做,就坐在床头等我。
昏暗的灯,丰满鲜艳的牡丹花,氤氲的香气让我有些呼吸困难。星期六黑夜是我现在生活的唯一快乐你知道吗?她说,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呀。我觉得浑身不自在,她的热烈让我有些退缩。我跟局长说说,把你借调到俺那儿咋样?不,我不去。我是在伤害她,这是没有结局的。我拖得越久,就伤害她越深。曹方没有伤害那个娇小的身影,可我伤害了韩梅。那么快刀斩乱麻,就此打住吧。今天晚上就不去了。可我是她唯一的快乐呢。那粉红色的灯光,硕大的牡丹花……那只苍蝇越过鼻梁爬到右眼皮上,在上面倒动着细腿玩耍。我就知道我不会回家的……爹为了我上学付出了那么多……淑萍……韩梅……玉芳……好吧,不要乱想了。现在,我从一数到十,要是它还不飞走,那我就留在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