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玉芳,快看快看,那伙精神病可算要走啦。
精神病?谁是精神病啊?
还能有谁啊,就是那伙实习生呗。
看你说的,实习生怎么成了精神病了?
咋不是?成天个疯疯癫癫的,以为自己是谁啊,英国女皇?
自下而上,一楼二楼三楼四楼,同样自下而上,高一高二高三高四。这也许是学校有意安排的,让你很自然地想到爬山。是啊,确实像是在爬山,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黑板的正上方有一个条幅: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道理是明白,可我从来没坐船逆水行驶过,总也想象不出那种情形。不过爬山的经验我倒是不缺。每次走到楼下踏上第一级台阶时,我就觉得自己是在爬山。爬呀爬呀,好像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一刻不停地爬。爬呀爬呀,高的低的缓的陡的,一座连着一座,一列接着一列,一眼望不到尽头。爬呀爬呀,用双脚爬用双手爬用双脚并双手爬,爬过荆棘密布的,爬过沟壑纵横的,爬上去摔下来,摔下来再爬上去。终于有那么一天,我爬上了这座山。我真的爬上了这座山,可是我再也爬不动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回头看看,心有余悸,不能不暗自庆幸。我喘息着喘息着,两条腿像灌满了铅水,再也抬不动了,可我还是要做出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样子来。
我听说他们在学校也不好过哩。
不好过?咋个不好过法?比咱还难过?
听说学校严得像监狱,除了星期天,平时不能出大门一步,连场电影也看不了……
看电影?我都快一年没看电影了。
出来实习对他们来说就像是放风,也难怪他们有点……
呵,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放风?要是我,绝不给他们这伙疯子卖弄风骚的机会。
努力吧,校长语重心长地说,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好的,是的,我努力,我用功,我整天趴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渐渐的,练就了我现在的本领,对学习之外的事情都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一头扎进书海里,头不梳脸不洗,废寝忘食,忘乎所以。天长日久,窗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就像在梦里看到的一样,甚至连寒来暑往春秋代序都感觉不到了。一年,二年,三年,四年,四年过去了,如今这第五个年头也要过去了,我好像在四楼牢牢地扎了根,可一切还是徒劳徒劳。这里已经是我生命的最高峰,爬到这里就是爬到了尽头。每年每年,总是在同一间屋里的同一个座位上,面对的又总是同样一张张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表面上满不在乎,骨子里充满了沮丧、悔恨还有倔强的傲气。用功呀努力呀,起早贪黑埋头苦干,不知不觉中一年过去了,大部分人消失不见了,一小部分留了下来,但最终还是消失不见了。而我永远留了下来……是的,我还没有放弃,我还在努力,学着别人的样子拼命往上爬,就像贴在水箱上的那只企鹅,蹬直了脚,扇动着短小的肉翅膀,徒然做出一副飞翔的样子,真是笨拙而可笑。这就是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越学越糊涂,不但上不去,反而止不住地往下滑,滑,滑,越来越快,越来越深……
拜拜——这下他们可真的滚蛋了。
实习生吗?你好像对他们挺有成见的。
成见嘛倒也谈不上,就是看着不顺眼。
哪一点?
哪一点?我也说不清楚,反正——
总得有个理由吧。
西装革履烫发旗袍高跟鞋。
我喜欢榕树,喜欢榕树开花的时节。每当五月到来,天气越来越热的时候,坐在窗边,不用站起来,只要稍稍偏过头去,就可以看到满眼盛开的榕花了。一、二、三、四、五,自东到西一字排开,由小到大,由浅到深,这是我在补习班的岁月。每年每年,一阵雨落下,几阵风过去,大朵大朵的桐花啪嗒啪嗒掉在地上,这时榕花便向空怒放了。几天……也许只是一夜之间,在不经意之中,我一扭头,忽然发现榕花已经开满了树冠,而我就像浮在粉色的云端。微风过处,满树的榕花颤动着,猛一看去,好像是数不清的粉蝶抖着翅膀挤在枝头,临风欲起。村里没有人种这种树,他们说这种树是孤魂野鬼栖息的地方,所以只有在荒野才能看到这么漂亮的花。去姥姥家的路上就有两棵榕树,走累的时候,我和娘就在那树下歇脚,那时看着满树的花,又喜欢又害怕。这里的同学都讨厌这几棵榕树,倒不是因为它跟鬼的关系,而是因为它们长得不是地方,开得不是时候。是啊,榕树开花了,天气越来越热越来越闷,距离那最后的审判也越来越近了,不由人不焦躁苦恼啊。我也有同样的感受,不,或许前两年还有,现在已经麻木了,或许从来就没有过,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现在是那么喜欢榕花,这就够了。
玉芳,要是你能考上,你准备报啥校?
我吗?我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哩。
我说的是要是。
啊,要是,要是又怎么样?
笨球。说说嘛,这有什么难为情的?
不是难为情,我——实在想不出来。
我呀,宁可回家种地也不上师范。
我喜欢榕花,尤其是黄昏时分,就像现在。最好是刚刚下过一场小雨,雨过天晴,夕阳还没有落山,霞光先已涂满了半边天。余晖之下,满树的榕花显得更是流光溢彩,鲜艳夺目。不,不仅仅是榕花,不仅仅是细雨,夕阳和余晖,吸引我的更重要的是梦,无边无际妙不可言的梦。就这样斜倚在窗台上,就这样平心静气地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望着,望着,渐渐的,不知不觉中,我仿佛飘然而起,在这片火焰般跳动的云霞上随风飘荡,任意东西。哦,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朦胧感觉啊,不仅仅是说不清的迷离惝恍,不仅仅是说不清的宁静安详,就像流动变幻的光影,就像淡漠隽永的甜美气息,一切全都挖掘出来,一切又都包容进去,直到最初或最后的永恒。在那里,我忘掉了周围的一切,忘掉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甚至忘掉了我自己。一颗长久渴望而又困乏已极的魂灵冉冉升起,升起,又慢慢滑入那无边无际的苍茫的雾霭之中:那里纯净,安宁,就像最初萌发你、塑造你、滋润你的母腹中的混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