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张票就是扔到茅厕里也不给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柳鑫跨出学校大门,独自向东走去,人行道上坑坑洼洼的,满是碎砖头小石子。姐姐不去,李文红也不去,一个要学习,一个要备课,你瞧,真是一对儿书呆子,怨不得原来是同桌呢。柳鑫开心地笑起来,每次能找到他们俩的相似点,他都会感到非常高兴。两个老同学,一对书呆子。哈哈,不知道李文红认为这副对联怎么样。我上他的课可是最用心,要不就是看起来最用心。这不是说我最喜欢语文,那些课文实际上都是一些大言不惭的家伙吃饱了饭胡诌出来的,李文红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从来不承认。他就是这样的人,常常心口不一。姐姐托他照顾我,他还真是负责任,事事过问,处处关心,虽然关心不到正经地方,可他真是热心啊。他是那种自己昏头昏脑却特别喜欢充当别人导师的人。不过,我倒是挺喜欢他的,这家伙看的书可真不少,讲起来头头是道,虽然我听不懂,但他的学问真的很渊博,信不信由你。
路两边全是枝叶茂盛的大梧桐树,遮天蔽日的。地面上有密密麻麻的虫屎,有时候会从上面掉下肥胖的胀牛虫。刚吃过饭,路上满是散步的学生,拉拉扯扯,搂搂抱抱。老师说的不对,应该是同性吸引,异性排斥。班里男女生都不说话,一说话就脸红。有人跟他打招呼,他装作没看见,径直走了过去。寓言大师站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正在看几个小女孩跳皮筋,手里提着那顶从不离手的旧军帽。也不知他从哪个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布已经洗成灰白,五星上的红漆只剩下凹陷处的一点点。这是他的宝贝,总拿在手中,连戴都舍不得。
嗨,柳鑫喊了一声,寓言大事扭过头来,柳鑫举起两根手指向他示意,他只是漫无表情地看了柳鑫一眼,又扭头去看孩子们。这家伙挺有意思,他从来不跟大人说话,就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要跟大人说话呢,你听过那个大人跟你说过哪怕一句实话,或者说过哪怕一句有趣的话?可是孩子们都怕他,要不就是讨厌他。他也知趣,并不试图接近他们,只是远远站着看。这家伙是这个地方最有个性的人,我喜欢。可是为什么人们都叫他寓言大师呢?我可没听他说过一个寓言,我甚至没听他说过一句话。叫他吉普赛人更恰当,他就是整天在城里游来荡去。我喜欢这家伙,他总是皱着眉头,急匆匆的样子,两条瘦长腿像剪刀一样咔嚓咔嚓咔嚓……
一股臭味扑鼻而来,柳鑫赶紧捂住鼻子急急拐过街角。一群造粪机。除了这条好处还有什么。那天早晨起来跑操,大家争先恐后往厕所跑,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刚开始尿,前面就有一个人高声骂起来,吓得我没尿完一溜烟跑出来。柳鑫不禁笑出声来。好了,可以放手了。香满镇。门口并排放着几辆轿车,里面传来声嘶力竭的猜拳吼叫。这倒是挺方便,不出十步就是厕所,省了多少中间环节。
路两边都是法国梧桐,不高不低,整整齐齐,正好把路面遮了个严实,黄昏时走在下面,又安静又凉爽。叫什么路来着?招待所路?不是。迎——宾——路。大概是吧,管他呢,反正我知道我喜欢就是了。树干正在换新皮,白一块黑一块,看上去花里胡哨的。柳鑫顺手掰下一块干皮,拈在手里玩弄着。树皮很脆,轻轻一捏就断。哪句话怎么说来着?人有脸,树有皮。树能像知了一样蜕皮,人脸就没这功能。可是人脸能变,能随心所欲地变出各种各样自己需要的神态。柳鑫一边走一边在脸上把喜怒哀乐愁苦悲各种表情尽兴表演了一番。这样看来,还是人脸强多啦。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小人书,讲的是画皮的故事。外表美不等于心灵美。不,不是这么说的。一个人尽管有一张笑容可掬、道貌岸然的面皮,却完全可以包藏一颗比蛇蝎还毒的心肠。呀,名言啊。柳鑫不觉有些手舞足蹈了。
玩具店里就有这种玩意,花花绿绿地挂了一墙,今儿没空,赶明儿一定买一个。当然不要那种粉面桃腮柳眉凤眼的小尼姑,我要挑一张最丑恶、最狰狞的鬼脸:锯齿獠牙,吊睛白额,血流满面……哇。他忽然冲着站在路边的一个小孩送去一张想来极其可怕的面孔。那孩子先是吃了一惊,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接着看着他咯咯笑起来。哇。他鼓足余勇,再向前逼近一步,鼻尖几乎碰到了鼻尖。那孩子不再后退,张开小嘴更加开心地笑起来。******。他懊丧地摇摇头,转身走开。小东西,肯定脑子有问题。
艺光照相馆。美你发廊的玻璃窗上贴着小虎队。一个满头丝发的姑娘倚在门口,不停地嗑着瓜子,噗噗地向外吹着瓜子皮。新疆细毛羊。懒洋洋地张嘴打个呵欠。
群英会招待所。蒋干中计。大门敞开着,里面冷冷清清,偌大一个院子看不到几个人影。看来英雄不多啊。他不觉撇了撇嘴。用李文红的话就是:庸俗不堪。不堪。不堪这个词真好,就是忍受不了的意思。且住,说话要留神,这可是老爷子发迹的地方。确实是个让人发迹的好地方,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好地方,伺候好了自然有飞黄腾达的机会。所长的小五把两张票递到我脸前,含情脉脉地说谈恋爱为啥要鬼鬼……这不是她说的,她说了一句什么,我早忘了,或者当时就没听见。
所长是老爷子的同学,看上去可比老爷子老多啦。他一连串生了五个女儿,就是不见儿子。命苦不能怨政府。不过他可真有恒心啊。世上就怕认真二字,说不定下面就是儿子,可千万要挺住啊。他的秃脑门真亮啊,不知怎么,我就是想伸手去摸一摸。我曾经在老爷子办公室见过一个人,头顶光亮亮的,他把两鬓的毛发留得长长的,倒梳上去,在顶上盘了两圈。所长比那人强多了,那个词是什么来着?朴素?不像。自然?也不太像啊。流畅?嘿嘿,成了段落大意了。
丁字路口。一分利餐馆。拐弯向西。呵,广场上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柳鑫把帽檐直拉到眉毛上,背靠着雕像的大理石台座,不动声色地瞧着眼前各色各样的人。只要看看这个广场,看看广场中央这个矮小的大理石雕像,你就会知道这是个多么可笑的地方。据说这个剧院还是仿照人民大会堂建造的呢。极高的台阶,极高的立柱,再加上这个不算太小的广场,确实有些气势不凡。这里的人也一向以此为荣,一说起它来便眉飞色舞喋喋不休。最近,不知那位领导在被窝里想了一个奇妙的主意,在广场的正中心立起一个雕像,来象征这里的人们是多么的好学和勤劳。台座上面坐着一个光屁股小孩,远看像六岁,近看像六十,手里捧着一本砖头厚的大辞典呆呆发怔。
真是奇妙无比,老少皆宜。去吧去吧,那地方挺不错,还有我很多老朋友,我在那儿工作了十一年哩,可以这么说,那儿就是我的第二故乡。呵呵,第二故乡,多么富有激情的字眼,我听了感动的要死。可是,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听他说起过啊。老爷子说谎的本领可比李文红强一百倍。其实他不说我也是非来不可。我可不是冲着他什么劳什子第二故乡来的。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对我的学习这么关心,急不可耐地让我离开家。难道是为了把他和老娘之间的冷战变成热战吗?
雪糕啊汽水啊五香瓜子啊冰糖葫芦啊。他可真是煞费苦心,什么乡情教育啊返璞归真啊自我独立意识啊,亏他记得那么多词。他本来就是干这个的,讲空话是他的强项。飞舞的瓜子皮,滴糖的葫芦串,华丽的衣裙,潇洒的姿态。好一群小戏迷,谁说京剧要灭亡,赶紧让他来这儿看看。他们是真的来看戏的吗?
几个小伙子在路灯下围着一个拉力器,一个个袒胸露背,挺胸乜肚,炫耀着自己的肌腱,一个女人在一旁红着脸为他们加油。我想喝你一口爱情的水。一个矮胖子走上前来,胸前挂着一个耶稣基督受难十字架,一边哼哼,一边鼓起腮帮子运劲,猛地向上一拉。好。周围的伙伴们高声为他喝彩。他得意洋洋地四下环视一圈。我想喝你一口爱情的水。这肥猪。
柳鑫走过去,递给女人一毛钱,站在拉力器前,把帽檐往上顶了顶,斜瞟了胖子一眼。胖子一摇一晃,满脸不屑地瞧着他。我想喝你一口爱情的水。柳鑫擦擦手心的汗,紧握拉杆,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默默数数。我想喝你一口爱情的水。他猛一挺身。胖子和伙伴们都乐起来。真棒。那女人竖起大拇指说,脸更红了。他奶奶的,柳鑫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把帽檐拉下来。我想喝你一口爱情的水。柳鑫从人圈里挤出来。这笨驴,我知道怎么叫他爬在地上到处找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