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姑娘倾过身来低声给他讲戏的情节,他渐渐看出了点门道。一阵急雨似的锣鼓声中,两个人从后台转出来,一男一女,女的头戴雉鸡翎,身披金光闪闪的战袍,扬鞭催马,把马前的童子给忙了个不亦乐乎。这就是舍命救情郎的土匪穆桂英。穆桂英倒也罢了,只是前面领路的那个又矮又胖神气活现的小木瓜,可把柳鑫给乐坏了。那小家伙秃脑袋锃明瓦亮,闪闪放光,手执一对八棱小金锤,在台上跳来跳去,伸胳膊动腿,吹胡子瞪眼,那种滑稽相让柳鑫兴奋的抓耳挠腮,直想跳起来。
穆桂英上前求情,未来的老公公不准,穆桂英拔出宝剑要杀未来的老公公,老公公吓得爬到桌子下面不敢出来,一对情人终成眷属。大幕拉住了,人们都站起来伸伸胳膊动动腿,群情激昂地高谈阔论。柳鑫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腿一直和瘦姑娘的腿紧挨在一起,可是又不便就挪开,只好先那么坐着。
咋样啊,小家伙?胖姑娘问他,咧着嘴嘻嘻地乐,不知她乐什么。
啥?柳鑫明知故问,学着她的口吻说,你说啥咋样啊?
两个姑娘嘻嘻地笑,身体扭作一团,戏呗,还能是啥?
精辟,非常精辟。柳鑫严肃地说。两个姑娘笑,柳鑫也跟着傻呵呵地笑。
小——兄弟,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啊,是啊,俺是从哈尔滨那疙瘩来的。
哈尔滨?哈尔滨在哪儿啊?
喔,那可远了去了。柳鑫想起学校门口贴的小广告,俺是哈尔滨重型机械厂的,俺是搞采购的,对,采购员。
真逗,瘦姑娘很显然不相信柳鑫的话,看不出来啊,——那你来俺这儿干啥,采购吗?
不是,我是来探亲的,来看一个朋友的。
男的还是……胖姑娘笑得合不拢嘴。
看你说哩,当然是女的,不然谁会跑这么远。
呦,两个姑娘又搂作一团,你推我搡。
那,可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嘻嘻嘻。小兄弟今年多大啦?
柳鑫伸出两根指头,有些难为情地说,按说男人的岁数是不能随便问的,不过咱们关系不错,说了也无妨。他顿了顿,四七二十八,差两个月就满二十八喽。
呦,真看不出来呀,胖姑娘张大了嘴巴,俺看你最多也就是……瘦姑娘在后面捅了捅胖姑娘。
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是不是?我长得面嫩,大家都叫我……叫我啥来着?叫我玉面书生哩。柳鑫紧皱眉头,一脸丧气。唉,女人真是单纯,要响应国家的号召,晚婚晚育,真是……他一连唉了好几声。我倒没啥,再过十年八年还是这么英俊,我是为她着急。你知道,女人就像——一朵花,经不起风吹雨打太阳晒……常言说的好,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女人……
女人四十豆腐渣。瘦姑娘说。
柳鑫站起来握住瘦姑娘的手使劲摇着,哎呀,我说哪儿也找不到,原来叫你给拾到了。
啥掉啦?胖姑娘站起来帮着找,瘦姑娘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请客,柳鑫说,今儿个可是俺大喜的良辰吉日。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谁也不能客气。
柳鑫从热烘烘的肉林中杀出一条血路,又来了一个回马枪,手举着高橙对两个姑娘说,来,一人一杯爱情的水。
锣鼓重又响起,帷幕徐徐拉开,后台走出一个矮胖老头儿,头发皤然,虾腰曲背,拄着一根比他还高的拐杖,慢腾腾一步三摇走上前来,忽然一仰脖高声打了个喷嚏,然后吹胡子瞪眼地说了一句什么,满场观众轰然大笑。
柳鑫没听清,回头问瘦姑娘,这是……
瘦姑娘侧过身来给他讲戏,只是离得太近,倒好象向他倾诉心里话,热气一阵一阵喷到他的脖子上,直痒痒。
柳鑫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儿,感到一条裸露的胳膊靠在他的胳膊上,凉丝丝滑腻腻的,好像一条粘乎虫贴住了他。几缕长发飘过来,在他的肩头和耳鬓厮磨,就像一根茸茸的羽毛轻轻在撩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激动攥住了他,他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只剩下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跳。他稍稍向后缩了一下,但那条粘乎虫马上又贴上来。热浪一阵强似一阵地涌来,冲击着他摇荡着他,让他脑袋发胀,脊梁骨发凉,汗水不住地往外冒。
一只凉丝丝湿润润的小手从黑暗中伸过来,轻轻落在他的大腿上。柳鑫像遭受了电击一样,浑身一颤。那小手略微停了一会儿,开始慢慢移动,很有耐心,像蜗牛那样一点一点地接近自己的目标。快到目标时,它好像犹豫了一下,接着突然跃起,犹如螳螂捕蝉一下子便攫住了目标。柳鑫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身子一下子跳起来。周围的人都扭头看着他。
你咋啦?瘦姑娘惊慌失措地问。
没……没……没什么。没什么。柳鑫失去了常态,结结巴巴地说,重新坐下来时,自然和瘦姑娘拉开距离。胖姑娘充满疑惑地瞟了他两眼。
那只手没有再伸过来,可是柳鑫的心仍然狂跳不已。他正襟危坐,浑身发抖,两只手在腿上都放不稳。他瞪着眼看戏台,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不知过了多久,后面起了一阵骚动,大家都站起来往后瞧,那两个姑娘也扭转身子伸长了脖子。柳鑫得住机会,赶紧从里面钻出来。
广场上空荡荡的,又清静又凉爽,只有几个卖瓜子和糖葫芦串的点着汽灯在轻声说话。柳鑫一仰脖把剩下的饮料全吞下肚去。真他妈有意思,怎么跑出来的是我?他有点惊讶,把饮料罐一脚踢出去,看着它稀里哗啦地滚下台阶。我这模样就像那个——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