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垂怜妾身,敢不从命?”姬弋与笑着看了眼伫步在庭外廊下的高鸿,“大王这么早过来,用过朝食了吗?”
“还没有,寡人看你刚才也在用,就一起吧。”赵政在上首坐下,吩咐道。
于是刚刚被撤下去的俎几重新摆了上来,因为赵政的缘故,严妪特意入庖打起了下手,高鸿又吩咐人去冀阙取来腶脩等物,赵政簠簋十二,姬弋与簠簋六,匕筋俱列,商妇上前呈幂,乃动。
食不言寝不语虽是儒家所倡,但此刻赵政心绪不佳,姬弋与自不会多语,两妪精心准备的膏梁香气四溢,两人却都有些食不知味,朝食在一种古怪而僵硬的气氛中用完,俎几刚刚撤下,姒美人忽然来了。
“她来干什么?”听到姒美人到来的禀告,赵政就是一皱眉,他知道这段时间除了涂嫖外其他嫱媛最多也就来过一两次,这个姒美人也不例外,而且现在朝食刚过,还没到拜访的时候,姒美人忽然跑过来,一定是别有用心。并且自己到烂昭殿还不到一个时辰,姒美人就从离这里不近的琼瑰殿赶到,看来要让高鸿好好整肃一下冀阙殿的宫人了。
赵政不悦,想起前世这时候发生的事的姬弋与却不能顺着他把姒美人就这么赶走,于是好言道:“也许姒姒是来看望妾身的。”
“你刚受伤的时候她不是来过一次了?那之后她再也没来过,现在你伤快好了她需要赶这么急?”赵政不冷不热的说道,倒是高鸿咳嗽了一声:“大王,莫如召姒美人上殿一问?”
姒美人得到允许后穿门过廊,至于庭中欠身行礼,姬弋与早早就避至祚阶下,待她起身,忙扶着荪奴的手也向她行礼。
“姬娣不要多礼,我来是为了找大王的。”姒美人的脸色有些暗黄,粉黛未施,露出憔悴之色,发髻上也只斜插了一支玉笄,衣带的结也看得出是随手系上,显然是匆忙之中赶过来的,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哦?”赵政听她说的这么直接倒是露出一丝讶色,“什么事?”
“大王,妾身想回舅父家中探望一下。”姒美人急急说道。
赵政一皱眉,高鸿就知道赵政一定是忘记姒美人的舅父是谁了,忙凑近赵政耳侧低语了几句,就见赵政脸色一瞬间变得非常难看,再看向姒美人时却带上了几分怜惜与愧疚:“原来你舅父是王齮!”
姬弋与默默站在庭侧,听姒美人哭泣道:“舅父与几位阿兄皆在军中,咸阳只得妗子带着几位姒娣、阿弟,如今舅父不幸,还请大王容妾身去探望一二!”
“这是应该的,高鸿,让大宦者令亲自送美人去王家小住,另,赐王齮的夫人百金,绮绢三十匹!”赵政的脸色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沉痛,王齮是昭王时的老将了,历经三朝,一生戎马,为大秦东征西讨,立下汗马功劳,尤其长平之战,秦明以其为将,暗用武安,坑杀赵兵四十余万,几乎是一举打掉了赵国这个北方强敌的元气精血。
对于赵政来说这位将军有着非同他人的意义,昭王五十年秦兵指邯郸,大军围城,赵欲杀其时还是质子的异人泄愤,后吕氏以六百金买通戍卒,让异人独自脱出,遁入秦军大营,方能归国得谒华阳夫人。
而当时秦将正是王齮。其时太子安国君膝下有二十余子,而华阳夫人已得安国君刻玉为信,诺嗣异人。在这种情况下,异人那些兄弟的心情可想而知,而犹如丧家之犬亡命逃入秦营的异人,显然也不是那么的安全。
只不过赵国杀他光明正大,来自故国秦国的杀机需要掩饰罢了。
异人能够平平安安的随大军回到咸阳,并且神完气足的见到华阳夫人,固然有吕氏的大力襄助,却也离不开王齮对他的刻意保护。也因如此,异人更名子楚后,对王齮颇为感激与信任,至庄襄,更是对王齮宠信有加。
赵政还记得,先君弥留之际将自己独自留在燕寝之内,强撑着最后一次提点他为君之道,同时将少君可以信任和依靠的几个人告诉赵政,那里面就有王齮!
但是现在这个自己可以信任和必要时倚靠的老将,却先一步战死沙场!
王齮的死对于赵政来说不仅仅是大秦损失了一员悍将,从政治的角度而言,赵政也损失了一个可以信任的膀臂。尽管王齮与吕氏的关系也不错,但既然先君说赵政在必要时可以信任他,显然王齮对秦室,对庄襄血脉的忠诚不必置疑。
对于现在的赵政来说,一个忠诚于他,而不是吕氏或其他人的将军价值难以形容。就连吕氏也为此扼腕不已,在接到噩耗的第一时刻跑来告诉赵政。今天天未亮,赵政从睡梦中被惊醒,所面对的就是立在庭中恸哭的吕氏,身为君王的义务让他不得不将自己的震惊悲痛与暴怒收拾起来,转而劝慰吕氏,并照吕氏的建议发文往前线安抚军心,同时抚慰王齮家人。
为此赵政连朝食都没心情用,宦者令高鸿想起上次赵政暴怒后,是姬弋与劝好的,于是想方设法的把他哄向烂昭殿。
但是提起烂昭,赵政却莫名其妙的把上回的蛊邪之物与王齮之死挂上了钩,王齮这时候正在咸阳东南方作战,而烂昭殿恰好也在冀阙东南。
曹、白二人厌睐孟姬,孟姬旋重伤右腿,王齮……可不正是先君留给自己的胫腓之臣?
不知不觉,他进了烂昭殿,开口就对姬弋与说出请方相氏作法的话来。
秦自商鞅变法得兴,至此历七代秦王,烽火无断,伏尸百万,秦庶军卒并官长将帅丧非命者亦不计其数,但将帅之亡非亡于沙场,多亡于己国君王之手。譬如武安君!就算亡于沙场,多半也是兵败自尽,极少会有战死的情况。
赵政认为王齮身为将军,左右自有随扈亲兵保护,却血染阵前,这都是因为曹、白两人诅咒烂昭殿,致使东南不吉,从而使得堂堂秦国将军战死沙场!
但现在吕氏留着还有用,赵政不能够在这个时候杀曹、白二人,吕氏很聪明,自古以来商贾万千,皆为贱流,而用短短十数年时间从贱流爬到了天下最强大的国家相邦位置的,前无古人,后纵有来者,也必数量稀少。
赵政的迁怒尽管来的莫名其妙,但吕氏一定能够看出来。现在王齮已死,这位侍奉过三代秦王的老将在秦国,或者说在秦军之中的声望与象征不言而喻,尽管当初先君昭王去世时诸国来吊,韩王更是亲着丧服参祭,但一旦秦室衰弱变乱,这些诸侯翻起脸来绝对一个比一个快。这个时候不是与吕氏计较生隙的时候,所以赵政只能继续忍。
也正因如此,赵政对姒美人格外愧疚,高鸿还没走出庭,赵政又改变了主意:“慢着,寡人亲自陪美人去王家吧!”
“大王,这……”高鸿迟疑了一下,姒美人却已经哭着在谢恩了:“妾身代舅父、妗子及几位阿兄阿弟、姒娣谢过大王!”
赵政这个时候完全忽略了姬弋与,怜惜的扶着姒美人扬长而去。
等他们离开,荪奴沉着脸扶姬弋与回室,愤愤的向阶下桂丛中唾了一口:“要想去王家,告诉大宦者令就行,何必亲自跑来找大王?分明就是借机争宠!连舅父去世都要利用,这姒……”
“好了!”姬弋与听见外面传来商妇的声音,忙打断了她的话,叱责道,“王齮为国而死,乃是国之英烈,他的甥女,不可轻慢!”
“喏!”荪奴见商妇一脚跨了进来,明白她的意思,乖巧的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