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市,十年前还只是一个破落的小县城。因为处于沙市、大川市这两个大型城市的中间,交通便利的关系,便陆陆续续地吸引了一些外来的客商,迅速地发展了起来。一个个工厂兴建了起来,一栋栋大楼拔地而起,就连原先城南小得可怜的火车站,也被翻修得富丽堂皇。
当然,其中发展最快的,还要属餐饮娱乐行业。一到夜晚,一条条灯火通明的街道,一间间霓虹闪烁的酒店,KTV,夜总会,总会迎来这样那样的客人。不时,可以看到一个打扮妖艳的美妇,正携着白天不知是在宽大的大班椅办公,还是在寒风中蹬着三轮的秃头老汉,娇笑连连;或者,是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正扶着贴着牛皮藓广告的电线杆,呕吐不止醉话连篇。
于是,静安市,便不再静,也不再安。
就在一个和往常一样的夜晚,静安市的火车站出站口,走出了一对孪生兄弟。两兄弟长得极像,却也极好分辨:一个目不斜视地缓缓前行,而另一个,却似乎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在不时地东张西望,甩动着他脑后那根细细的小辫。
“哥,离开家快半年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认得我?”白石没话找话地跟身边的白玉说。
“没离开家的时候,也没多少人认得你。”
于是,白石不再说话,老老实实走路。只是心里默念: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起,那只会躲在哥哥身后,拖着鼻涕的小淘气;但愿你还没有忘记,那个你一直想欺负,却经常欺负不到的小兄弟。
出租车七拐八弯地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将两兄弟从城南的火车站,送到了他们的目的地,尚品国际花园。
尚品国际花园,是静安市几年前兴建的第一个别墅区。曾经引以为傲的房型设计,小区规划,包括那宽大得不像话的小区大门,很快就被一个个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别墅区给比了下去:时代在进步,光大门宽大不行,还要雅致;光房型设计得大气不行,还要个性,还要温馨;光小区规划得整齐划一不行,还要错落有序,还要幽深。
但是,尚品就是尚品。只要里面的住户还在那里,只要那些静安市最早富起来的人没有集体搬家,或者是集体破产,尚品就永远是不可超越的存在。
出租车进不了小区,在小区宽大的门外放下白石二人后,出租车司机方带着艳羡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掉头离去。
在门卫的盘查放行后,白石一边往里走,一边低着头给周小渔发了条短信息:小渔,我到家了,勿念。天比较冷,你要多穿衣服,保重身体。按下发送键,白石的眼前仿佛浮现着小丫头那甜蜜,温暖,又略带着一丝羞涩的笑容。想到这,似乎他的心已经飞到了远方,融化在那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里了。
耳中似乎还依稀传来那句“你是我的英雄”,脸颊仿佛还有着小丫头湿热的唇瓣留下的温度……
“大白小白,你们这两个臭小子,终于舍得回来了?在门口磨蹭啥?还不快点给老娘滚进来!”
白石耳中温软的燕语莺声,一下子就变成了高亢嘹亮的河东狮吼。顺着敞开的院门,白石抬眼望去,明亮的橘黄色灯光,那个凶巴巴,却难掩一脸惊喜和慈爱的中年女人,组成了一个祥和、亲切的场景——这就是家的感觉啊。
白石的心里,顿时一片安宁。
“妈,我回来了。”白石和白玉异口同声,语调平静地说。
“呃,大白,不,小白……不管了,先进来,洗手吃饭,吃饭……”
吃完饭后,白石免不了被妈妈拉在客厅里,问东问西。白石虽觉絮叨,但也只有耐下性子东拉西扯应付一番;倒是白玉比较好命,最近夜总会事情比较多,爸爸要忙到很晚才能回来,所以,不用陪臭棋篓子下棋的白玉,很早就回房休息了。
借口坐车太累,白石终于得以解脱。洗完澡后,躺在舒适柔软的大床上,他反倒有些睡不着了。摸出手机看了看,小渔还没有回他的短信;于是,白石忍不住又发了一条过去:有空么?上网聊会?
白石坐在被窝里,开着笔记本电脑,百无聊赖地玩着射击游戏。在看了无数次手机,被爆头无数次后,白石感觉到头皮发痒。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千根细细的头发,轻轻地在他的脑中,在他的心里搔动。
头皮痒处,是那条小手指粗细,散发着微微凉意的小辫子。
心思纷乱,又是谁在拨弄?
白石轻轻抚摸着小辫子,小声安慰:别急。我不急,你也不能急。我能等,你也一定能等。
相逢只因曾相识。
只是,我是为了找回那些丢失了很久的勇敢之心,却不知,小辫子,你又是为了什么?
……
一月十三日,宜祭祀,交易,忌宴会,出行。
白石回来后的第四天。静安市英王路锦城酒店门口,晕倒十三人,原因不明。医院诊断为:钝器击中脑部。轻微脑震荡。无后遗症。
一月十八日,诸事不宜。
白石回来后的第九天。两帮小混混街头斗殴,JC赶到现场时,几十人已全部倒地昏迷。医院的诊断同样是:钝器击中脑部。轻微脑震荡。无后遗症。
一月二十一日,日值月破,大事不宜。
白石回来后的第十二天。这天早上,他没有在家吃饭,而是跑步来到西城的一家叫做“文文早餐”的小店,独自一人吃着两笼包子,小口喝着一碗豆浆。这天早上,这家早餐店只有他一个客人。
这家早餐店有很多人。不过,他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了小店的门外。所以,这家早餐店就只有白石一个客人。
当然,就在白石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不过,他没有叫任何的食物,所以,并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客人。
那是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相貌还算英俊;只是实在臭屁了一些,在冬天的早上,光线并不算太好的室内,他仍然戴着一副墨镜。
也许他的性子有点急躁;也许,他的性子本来并不急躁,只是看着慢条斯理吃着包子的白石,开始变得急躁。于是,他终于忍不住了,换了一个坐姿,靠在椅背上,翘起了腿:“白大少,您这是,怎么个意思?”
白石见他开了口,就放下手中端着的豆浆,将面前的一笼包子推了过去:“这笼包子是留给你的。吃了它。”
墨镜男子似乎很惧怕白石,顺从地拿了一个包子,象征性地咬了一小口就放了下来,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白大少,道上的兄弟都知道你能打、敢打,一直都很佩服,也没有哪个兄弟不开眼,敢来顶撞大少。这次,大少回来还没几天,就在锦城那边放翻了我十三个兄弟。不知道,我的兄弟都怎么得罪大少了?我记得,大少好像不太爱管闲事吧?”
白石笑了笑。这是一个很自然很阳光的笑容;而在墨镜男子的眼里,这个笑容竟然变得相当诡异:白大少,他不是冷血的疯子么?他,竟然也会笑?
“不错,白大少确实不爱管闲事。”白石笑眯眯地说,“不过,我是他的弟弟,白二少。我就特别爱管闲事。西城良哥,小时候就爱抢别人的零用钱和玩具;没想到,长大了,还是这副德行,开始抢起别人的饭碗来了。庄文文以前应该是你的同桌吧?”
“二,二少?”墨镜男险些从椅子上栽了下来:难道是那个看着就特别欠抽的小白脸?“哈哈,没想到白老二原来不是去上大学,而是去多木寺拜师学艺去了啊。同桌又怎么了?我马子看上这间铺子,想开个美发店,我当然要满足她这个小小的心愿了;如果文文做我的马子,我也会满足她的,尤其是在床上,哈哈哈……”
此刻,两人口中所说的庄文文,就静悄悄地站在白石的背后。她两眼喷火地瞪着墨镜男,在心里狠狠地扇着对方,扇飞他的墨镜,把他的脸扇成猪头,扇,扇,狠命地扇。
啪啪,啪啪啪啪。庄文文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巴掌扇在他脸上发出的脆响。
然后,她就很奇怪地看到,那个坏蛋的墨镜飞了,两道鼻血流了下来,脸颊也像是冲了气般肿了起来。
而她的脑袋里,似乎也多了一些影像;似乎刚刚她的眼前,出现过一件她曾经非常熟悉的东西。她的东西。于是,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白石晃晃脑袋,装模作样地搓着手,仍然是笑眯眯地说:“不好意思,一时手痒,实在对不住。不过,你给了差不多一笼包子的钱,要盘人家的店;而你刚刚也吃了人家一笼包子。我看,不如就正好抵消了吧?”
章学良两眼发直,怔怔地捂着腮帮子,连鼻血也顾不上擦一下:他刚刚打了我?我连他怎么出手都没看见,就被打了吗?原来,放翻自己十三个兄弟的,真的是他?白二少?
“哦,抵消,没问题,抵消。”章学良说话含糊不清,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顿了顿,问:“我还有个问题,钻石年华夜总会前面,在那条街,我带人和南城的老三开片,那个一下子把我们全都打晕的,是不是你?那又是为什么?”
“哦,你应该知道,钻石年华是我家开的。你们在那打架,十分影响我家的生意。那天我去店里,正好路过,又正好看到你和刘老三,唉,相逢只因曾相识啊——话说你们以前不是很铁吗?抢了我的钱后,都是对半分的。现在怎么干起来了?”
“钱少了容易分账,多了,就分不了了。”章学良抬起胳膊,用衣袖擦去鼻血,疼得龇牙咧嘴,却很光棍地没有叫出声,“那就这样吧。店我不要了,遇到二少算我倒霉。”
“上学那会,你不是特想遇到落单的我?”
“……”
“二少真的去多木寺学功夫去了?”
“哦,学功夫……多木寺……”白石眯着眼睛,想起洛英传给自己的半吊子气经,想起杨曼逼着自己跑了半夜步的入门式,想起自己脑后小手指粗细,长不过尺半的小辫子——貌似自己还没学到过什么真正有用的?自己了结多年来积压心底的闷气,原来只是靠了一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小辫子?
如果有一天,辫子没了,自己是不是还能这样快意恩仇?是不是还能再逞一回英雄?
“多木寺,在什么地方?”白石放下那些让他心烦意乱的思绪,抬眼看时,章学良已经不见了踪影;连原本围在外面的小混混们,也一个都见不到了。
庄文文走到白石跟前,怯生生地说:“其实,章学良上次留的钱虽然不够盘店子,但是……”
白石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但是,他打伤了你的父母,除了赔医药费什么的,也就只剩一笼包子钱了。好了,你别想那么多了,我也该走了。”
庄文文想起,以前上学的时候,白石总是来这里吃包子。有时候,他还会冲自己扮个鬼脸,乐呵呵地傻笑,害得自己总是想入非非。那时,如果白石不是那般懦弱胆小,自己是不是会……哎呀,我在想什么呐!
“这次,谢谢你了。要不是遇到你……”
“没什么的,还是那句话,相逢只因曾相识。只是,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勇敢一点,不要哭,更不要……呵呵,不说了。你看,我以前被他们欺负得那么惨,现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白石抬腕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不跟你说了,我有急事,先走了啊……”话没说完,白石已经蹿到了门外。
“哎,你……”庄文文追了出去,白石却已经逃也似地跑远了。她看着白石跳动的背影,和那奔跑时飞舞的发辫,喃喃地说:偶遇,还是上天注定?……我的记忆里,怎么多了一些模糊的影像呢?……情……圣?……
那一年,我行了漫长的天路,只为寻到那个让我开口歌唱的少年。
那一天,我绽放绝世的芳华,只为偶尔灿烂你的眼。
那一刻,我燃烧成瞬闪的火花,只为入这轮回,与你再续一世情缘。
……
她的头越来越痛,若不是倚着门框,几乎就要摔倒在地上。
静安市每天都在发生着一些新鲜的事,丰富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西城的人突然发现,小混混们似乎集体玩起了失踪,街面上再也看不到他们嚣张的身影了。然后,就有爱八卦的人说了:据说他们的老大良哥,到什么多木寺学功夫去了。
多木寺?多木寺在哪?大多数人都会疑惑地问一句。
然后有人就会说:听到过没见过,反正,远着呢。
而西城是否有一家早餐店关门停业,就显然没有人去关心了。只是偶尔,有人路过这家大门紧锁的“文文早餐店“时,会隐约记起,曾经这里有个包子铺,似乎包子做得挺地道;而且,在这里,还有一个总是笑脸相迎的,水灵灵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