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上弦月安安稳稳地悬在天边,很久不见沿着树梢向上爬一点,四月初的月虽不是很明亮,却也能照得出天上繁星如簇,照得出身边周围一片清冷。
从绮思楼出来,小荷提着灯笼与小荷并排慢行,穿过一条满是莺歌燕语的坊子街,转过街角,行到了一条唯有狗吠声的小巷子,方才的大街是车马如龙灯如昼,而这仅仅只有几步之遥的小巷子却是冷清无人。有时候一转身,多少繁华落尽,舞尽了,杯空了,人散了,世事皆凉,未走的,未凉的唯有身边的这一点温暖。
夜里凉风吹来,灯笼里的烛影摇曳,洒出的烛光微颤,小凌下意识地将身上大氅紧了紧,可是还是抑不住咳了几下,小荷心疼地拍了拍弟弟的后背。一阵咳嗽后,小凌转过脸来,淡淡一笑:“姐,没事,现在比以前好多了。”
“还说没事,咳得都喘不过气来。”小荷嗔道。
“你看,最起码没有咳出血来。”小凌将手中的手帕在灯下抖开,微弱灯光下,手帕一片素白,并没有以前那种触目惊心的殷红。
小荷舒了口气,眉间的愁也稍稍舒展了一点,可是心间的愁锁却一点未开,小凌的病终是她心间的一块病,他的病未痊愈,她的心病也难好。
又一阵风吹来,小凌掩口,却是将手帕全部攥在手中,用灰色的宽大袖子掩口,咳嗽后再用袖口将嘴边仔细擦干净,血迹没入灰色的袖子中,就是在白天不仔细看时都难看见,莫说这伸手难五指的夜晚,他自信,姐姐不知他又咳血了。
“小凌,这夜晚间风寒露重,你,就在家里休息好么?”小荷听弟弟又在咳嗽,犹豫地开口乞求道。
少年将掩口的袖子甩开,带着一丝冷笑,道:“姐,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明明是一句关心人的话,却因为这一丝冷笑变得冷淡且讽刺。
听出小凌淡淡的怒气,小荷苦苦一笑,信任是一段似水年华,被岁月蚕食后,水虽尚能西流,可谁又能道人生能再少?失去的岁月不可追,已毁的信任不可筑,纵是千般证明万般的好,终究难信!
信也好,不信也罢,只要他还在自己的身边,能彼此给予温暖,就够了,够了!
许久的沉默,到了村间的小道上,树影在月下婆挲起舞,月光不太明亮,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索魂的鬼,小凌转头看一眼身边的人,正好小荷也转过头来看他,目光碰到了一起,小荷又将头转开,看前面的路。
“姐,秦瑄的毒能解是么?”小凌开口打破了这沉寂。
“能,但是太难了。”小荷叹了口气,她是能解,但是解了毒又不让秦瑄起疑心,难!那人说过,这寒影针是一个高人传给他的,眼下整个江湖上只有他们才有。
“那苏大夫能吗?”小凌的语气里有些急迫。
“不能。”小荷肯定道,正如苏雪所说的那样寒影针的毒过于复杂又过于阴寒,如果苏逐波会解,秦瑄的腿也不至于会残废,“小凌那是他人的事,你自己身体不好,就不要操心,好吗?”小荷见弟弟又开始咳嗽了,劝道。
“咳,那你当时为什么说,咳,说,苏大夫能解此毒?”小凌咳嗽着将她在绮思楼中说的话复述一遍。
“小凌你是想知道我是否能解寒影针的毒吧?”小荷苦笑道,在绮思楼里,小凌特意提及寒影针,难道不就是想要她给秦瑄解毒吗?
“是,姐你也能解那毒,是吗?”小凌坦然,明明是问她是否会,语气却是十分肯定地说她会!
“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他解毒!”小荷凄然一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姐姐给秦瑄解毒后该怎么办?”
少年沉默了,“你说,别人的事叫我别管,秦瑄中寒影针的事是别人的事吗?”少年忽又想起一些比较关键的事,疑问道。
“不关我的事,小凌你对姐姐难道这一点点的信任都没有了吗?”小荷的声音泣血凄凉。
“可就是那人所为,也不是别人的事啊,是你的事!”小凌笃定道。
“小凌你为姐姐想过吗?”
“你又为我想过多少?”小凌反问,“你杀人,又为我想过多少?我不想你又入歧途,不想你回到家时带回的是满身的血腥与伤痕,不想在某一天忽然听见你死的消息,不想你身后是一堆的污名与骂名,不想你下阿鼻地狱!我知道你会说为了我,这些你都甘心承受,可是你杀人为我,我难道就不是满身的罪孽吗?”少年越说越激愤,一口气说完之后就剧烈地咳起来,却依旧用灰色的袖子掩口。
小荷呆呆地立了一会儿,又听见小凌剧烈地咳嗽着,回过神来,给小凌拍后背,却又忍不住悄悄垂下泪来,发生了这么多事,身边的这人对自己的心意却从未变过!
“姐姐不要再去做那些事好吗?”小凌停止了咳嗽,哀求道。
“不去,绝对不会去!”小荷又保证道,可是这些信誓旦旦,在失去最基本的信任之后是多么苍白,多么滑稽,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可是此时此刻她所能做的所能说的唯有保证,唯有旦旦信誓。
“姐,我信你。”小凌脸色虽是苍白,目光却是如寒星般璀璨:“我也信秦瑄,既然他已经与那人交手过,就不会怀疑你什么。”
“我尽力罢。”声音淡淡的,已经听不出是喜是悲,唯有愧疚。
月已不知何时爬上了中天,周围的景物似乎亮了一些,柳条竹枝在月下曼舞,娑罗多姿。不管天上黯月明月,只要手中提着的这盏灯还是亮的,谁又能说,脚下的路一片黑暗?
第二日一早,秦瑄他们没能逃过一顿唠叨,这次苏夫人与秦夫人轮番上阵,秦瑄他们只能痛苦而又沉默地受着。到了最后,清风女侠终于将话训完了,三人在心中方舒了口气。
“纤纤你留一下。”在三人要出门口时,秦夫人又叫住了柳纤纤。
柳纤纤苦着脸停住了脚步,秦瑄脸上写满同情却也自己推着轮椅出了门,而苏雪却是一脸幸灾乐祸,一跳一跳地蹦到屋外。
“纤纤,你觉得瑄儿怎样?”秦夫人将柳纤纤拉到自己旁边坐下问道。
“瑄哥哥很好啊。”柳纤纤一脸天真。
“瑄儿是很好,可惜命不好。”秦夫人黯然神伤。
“伯母您别担心,有苏伯伯在,瑄哥哥一定会好起来的。”柳纤纤急忙安慰道。
“那只是逐波安慰我和你伯父的,他的腿,我知道,难治!”秦夫人摇了摇头,又道:“我和你秦伯伯过几天就要回金陵了,可是瑄儿的腿......”
“伯母您不用担心,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照顾瑄哥哥。”柳纤纤听出秦夫人的意思,保证道。
“纤纤我不是这个意思,或许你今天明天还能照顾他,那以后呢?纤纤你是一个好女孩,我和瑄儿都不想误你。”秦夫人正色道。
“我以后一辈子都会照顾瑄哥哥,他的腿一天不好,那我就是他的腿。”柳纤纤红着脸小声道。
“纤纤你还小,不知道什么叫一辈子。”
柳纤纤想了一会儿,开口道:“伯母我虽然不知道什么叫一辈子,但是我知道只要此时此刻陪在他的身边,过着过着可能就是一辈子。”
秦夫人略略失神,看见柳纤纤坚定的目光,又叹了口气:“瑄儿遇见你是何等有幸!”
门外,春日已尽,那贵如油的初春雨和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暮春雨都已过,花已残,新芽抽出绿枝,树木葱葱郁郁绿意盎然,一切景物都开始焕发着夏的活力,夏的生机,也等待着夏日那急来急去的暴雨雷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