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白茅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后,赶紧穿好裤子,用烘干的兽皮袄将女孩裹好。
总算是运气不错,山神庙里有不少老鼠,大概是山魈并不屑于下手,这才任由它们活到今天。赵白茅捉了两只,剥皮烤熟,撕成肉丝喂女孩吃了些。烧酒本是驱寒最好的物事,但他却怕酒味使得异兽警觉,故而牛皮袋中只装清水。女孩又喝了几小口水,躺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稍许有了些生气。
“还冷吗?”赵白茅问。
女孩摇头,含混地“呃呃”几声,指了指自己的嘴。
跟一个哑巴打交道,实在是赵白茅前所未有的经历。老人常说哑巴十有八九也是聋子,但此刻赵白茅却有点不对劲,“你能听到我在说啥?”
女孩点头,再次指向嘴巴,摇头,脸上微现歉意。
“你是不是有点傻啊?我都看到了,那畜生要吃你,你都不知道怕。”赵白茅皱了皱眉,“今年多大了?”
女孩举起两只手,示意七岁,眼圈跟着红了,泪水在满是尘灰的脸上划出两道白皙痕迹。来牯牛岭之前,母亲曾告诉过她,这是在做游戏,不用害怕。现在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眼前的陌生少年,自己想找到母亲,想要回家,却不认识路。
“你家住在哪儿?先睡吧,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赵白茅见她哭了,有点慌神。
女孩面露茫然,眼泪流得更厉害。
老赵头说过,娘们儿就爱哭哭啼啼的,最是烦人不过,此刻赵白茅总算是有了切身体会。火光映照下,他见女孩额前那道被山魈划破的伤口又沁出血来,便从背囊中翻出伤药,粗手粗脚替她抹了一层。
断断续续的抽噎声让赵白茅怎么也睡不着,忍耐了很长时间,他终于怒气勃发,起身举着拳头冲对方晃了晃。
女孩似乎并不吃这一套。
赵白茅自然不是当真要打,愕然良久,只得硬着头皮学起村里婆娘哄孩子睡觉时唱的儿歌:“月亮弯又弯,小摇床,轻轻晃,小花被,盖盖好。屋里静悄悄,宝宝快睡觉……”
他只会这么几句,唱完后见女孩怔怔地望着自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不由恼羞成怒,“你再不睡,老子可要打你的屁股了!”
女孩破涕为笑,竖起右手拇指,冲着赵白茅弯了弯。赵白茅大概能猜到,这看上去像是一个人在鞠躬的手势,是在跟自己道谢。
第二天清晨,赵白茅背着女孩,下了牯牛岭。
找到女孩家的过程并不复杂,赵白茅直奔当初祭神队伍离去的方向,到了黑沙江边,女孩已能认得路了。又走出十多里地,一个小山村已近在眼前。
“你回去吧,我要走了。”赵白茅摸摸女孩的脑袋。
女孩紧紧地拉住赵白茅的衣摆不放,掏出一块粗布手帕,绑上他生满冻疮的右手,打了个结。似乎是担心这番动作弄痛了赵白茅,她又低下头来,对他手背上轻轻吹气。
然后亲了一亲。
直到走出很远,赵白茅忍不住回头看时,那小小的身影还站在村口,动也不动。
过江时,赵白茅看着包好的右手,风很大,他心里却有些莫名的暖和。
马王屯虽然叫屯子,却有镇子大小,人口过万。这里最出名的东西有两样,一是武馆,二是丹药。赵白茅在一家棺材铺找了份只管饭的零活,晚上就睡在铺子里。掌柜的见他一身力气赶得上成人,做事又勤快,自然是乐得不行。
武馆到处都是,赵白茅打听的那家就在屯子南面,算是名头最响的,只不过每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才收弟子——这是马王屯所有武馆的规矩。
“你也知道罗三炮?当年在黑沙江上,三拳砸沉一条船的就是他了。”掌柜笑嘻嘻地看着他,嘴里啧啧有声,“学武好啊,将来就算投不成行伍,做做保镖,干干护院也不错。不过你能拿得出拜师钱吗?这年头可没人白收徒弟,即便进了武馆,也还有许多花银子的地方在等着哩!”
赵白茅直摇脑袋,隔天抽了个空找去罗三炮那家武馆,只见高墙大院朱门红瓦,一块紫檀匾额上书“奔雷武馆”四个大字,门前两头张牙舞爪的石狮,气派非凡。赵白茅叫了半天,才有个健仆出来,见他穿得寒酸,只当是要饭的,斜着眼一叠声地“去去去”。赵白茅问起入门事宜,这仆人顿时一声冷笑,“就你这样的也想学武?开春再来吧,听清楚,带好白银二十两,老爷收不收你,就得看造化了。”
赵白茅见确实是听人说过的那个价钱,也就定了心,这下从山魈肚子里掏出的那颗玩意倒是不急着脱手了。
棺材铺隔壁开着一家药店,老板是个老年蛮人,名叫忽而木。也不知他当初是怎么想的,把店开在了死人买卖边上,全然不知避讳。蛮族是东州最大的少数民族,信奉萨满教,拜天狗为祖先。蛮人生性纯朴,在买卖当中,从来都是以口头承诺作数,因此没少吃汉人的亏。
药店的生意居然不错,赵白茅没事就去转悠。忽而木见了他总是板着僵尸脸,显然是厌恶汉人已经到了一定地步。小伙计跟赵白茅差不多年纪,只不过瘦小得多,一来二去倒是渐渐搭上了话。赵白茅转了几天,来卖灵芝人参的采药人见了不少,却没看到一个卖兽丹的,只愁得牙帮子发痛。不知道货色如何,价钱如何,他只怕冒冒失失脱手被人坑了。
这天赵白茅正在东拉西扯地套小伙计的话,骤然间一阵天旋地转,全身汗出如浆。小伙计见他好端端地就软了下去,连站都站不住了,吓得高声大叫。
忽而木沉着脸过来,招呼小伙计将赵白茅抬进后堂,扎针灌药,忙了半天。见赵白茅身上淌出的汗水浊如泥浆,手足冰凉,脉象却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忽而木也有点束手无策。
跟上次在家时不同,虚脱只持续了几个时辰,赵白茅慢慢缓过来后,愕然看到面前摆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肉粥。忽而木站在边上,冷冷地扫他一眼,只说了一个字:“吃!”
赵白茅闷头就吃,吃了一锅粥。
棺材铺掌柜没见赵白茅在干活,找来了这边,结果差点被忽而木抄着药槌活活砸死。忽而木只当赵白茅是被饿成这样,大骂棺材铺掌柜良心被狗吃了,连口饱饭都不管伙计的。可怜那掌柜百口莫辩,被药槌敲得满头都是包。赵白茅的饭量是常人的几倍,光馍馍一顿就能吃七八个,掌柜老早就在哀叹便宜莫贪,虽说不发这小子工钱,但迟早也要被他吃穷,这不管饱饭又是从何谈起?
忽而木一口汉语说得不怎么样,听倒是没什么问题,被赵白茅拦下后,总算弄清楚了事情。赵白茅胡乱编了个理由,说自己沾了山里的瘴气才会这样。蛮人性直,当即跟棺材铺掌柜陪了不是,又抓了些补药给对方。
赵白茅总觉得这缠上身来的怪病,跟天池下的异石有关,当晚撩起衣服来看,胸前刀疤已变得淡若无痕。他呆了半晌,索性倒头大睡,不再去操那个闲心。
要死鸟朝上,不死翻过来。
跟忽而木混熟后,赵白茅发现老头虽然看上去凶,心地却着实不错。见他总是对汉人态度恶劣,赵白茅不禁好奇,老头的回答很漠然:“我的儿子,像你这么大,汉人强盗杀了,头没了。”
赵白茅看着他脸上刀削斧刻的皱纹,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天午后,赵白茅在棺材铺忙活,突然听到忽而木在隔壁用蹩脚的汉语大声咆哮:“你们骗子,我不赔,我不赔!”
跑过去后,只见药店里站着几个牛高马大的陌生汉子,腰间都带着刀。小伙计哼哼唧唧地倒在一边,满脸是血,估计挨了几下狠的。
赵白茅一进门,忽而木就连连摆手,示意他走人,那几个汉子却是毫不在意。双方各执一词,骂得不可开交,赵白茅听了片刻,这才知道忽而木把人家送来的丹药原材炼坏了。粗浅的炼丹术许多药铺老板都会,忽而木失手的原因,倒不是出在他身上。
“假的,你们给的是假的,外面抹了药汁,里面是假药!”忽而木气得双手直哆嗦。
“我们送东西来的时候,你说的啥?”为首的秃头汉子问道。
“我说三天后来拿药!”
“三天后来拿药,这是你说的,一个字都不错吧?”秃头汉子伸出手,大笑起来,“药呢?蛮族不是说话最讲信用的吗?难道你不是蛮子?”
忽而木被他轻易挤兑住,脸色忽青忽白,答不上话来。赵白茅在旁边扶起小伙计,低声问:“这些家伙哪来的?以前没见过啊!”
“他们不是马王屯的人,硬是……硬是讹到我们头上了。”小伙计痛得要死,也怕得要死。
“赔不出东西,那就赔钱吧!”秃头汉子见占尽上风,抚摩着脑壳极为得意。
“钱也没有!”忽而木怒吼。
秃头汉子脸色一变,“给我砸,把这铺子全他娘的拆了!”
“我儿子要是活着,你们欺负不了我。”忽而木老眼通红,一副要拼命的架势,“我老头子了,早就活腻了,来啊!”
赵白茅见了老人癫狂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动,想起的却是坐在残阳下,孤零零拉着二胡的老赵头。迟疑了片刻,他探手入怀,把兽丹掏了出来,递给忽而木,“这个赔他们够不够?”
几个汉子显然是识货,都顿住了动作,怔怔地看着那颗兽丹,忽而木呆了良久,接过兽丹仔细端详,颚下山羊胡急剧抖了起来,“这是山魈的内丹啊!他们的东西哪有这个值钱!小小子,真要赔,不要你的东西,我赔他们钱好了。”
“我要这破玩意有啥用,忽老爹,你就给他们吧,不碍事的。”赵白茅不以为然。
“小兄弟在哪弄来的?”秃头汉子换了副和蔼神气。
“捡的。”赵白茅嘿嘿傻笑。
“在哪儿捡的,带咱们几个去开开眼?”秃头汉子眯起小眼,露出贪婪神气。
“那天我在山里打柴,见到个死人,就掏了他的兜。”赵白茅疑惑地看了看他,“这玩意还真是药啊?我闻着怎么有股臭烘烘的味?”
“老头,今天看在小兄弟的面子上,兽丹拿来,咱们之间就算两清。”那秃头汉子显然是怕夜长梦多,转向忽而木,狞笑道,“你那手炼丹的本事还是免了吧,别又把东西糟蹋了。”
忽而木紧握着兽丹不放,见赵白茅冲自己连使眼色,这才撒手。
“小兄弟,等哪天有空,咱们再来找你玩儿。”秃头汉子拿了兽丹在鼻前闻了闻,收入腰囊,意味深长地丢下一句,带着人走了。
赵白茅也跟着出了药店,一声不吭去棺材铺拎了自己的全套家什,走回来冲着忽而木笑了笑,“忽老爹,你能叫得到人吗?再找一两个就够。出了店,他们死在外面也不管你的事了。”
“你要做什么?”忽而木呆住。
“红胡子都没从老子手里白拿过东西,这几个货又算哪根葱。”赵白茅背起猎叉,束紧绑绳,一脸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