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回望门口,只见一荆冠麻衣的青年公子脱下草鞋,推开身后报告情势的乌克,独自跨进殿中,流星大步地走下来:“昨日先父与诸位相约,族中得除异兽之害者,继绵大夫之位,将欲背约者,当此先父衣冠,站出来!”
青年公子一身麻衣荆冠,气势十足地扫了眼沉默的众人。
他满意地看到连三位长老也不敢和他作对,略过楚芈夫人,在看到荆娘时眼睛一亮,最后才似笑非笑地看着周旭道:“我等小宗本是自成一体,将欲否先伯血脉者,当此先伯令剑,站出来!”
九位家主俱是无语,他们都已服从周旭了,再听这话就觉怪异。
葛公子暗暗对荆娘说了一句,荆娘转身就在周旭耳边悄声解释道:“先绵大夫之子,公子信,大房一百五十户继任者,一房足抵其余三房,说是排斥前两年嫁入大房的楚芈夫人……这人是个呆的,小妹莫与他一般见识。”
周旭点点头,认出就是坐城门口“装尸”的那位,消息倒也灵通,说起话来表情却有点装腔作势,就看他还要说些什么。
公子信一脸正气地站在周旭身前代言道:“既无人,今次入山除兽,自当有旭公子一席之位!你们说是不是!”
家主们保持沉默,三位长老对视一眼,挺直了刚要准备弯下去的腰,只有殿门口大群青壮族人不明真相地鼓噪。
“旭公子当去!”
“旭公子当去!”
“旭公子当去!”
公子信点点头,一脸自信得意地扬声道:“不限……”
周旭重重地在公子信肩上一拍,将他一口得意打回胸腔,却作热情地搂着他,高声宣布道:“以先伯金剑之誓,不限公子之身,但凡我姬姓子弟,不论嫡庶,不计远近,为民除害者可为绵大夫!”
喧嚣声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神情中沉寂,内外气氛一时诡异地凝滞。
殿外所有姬姓子弟的目光都落在周旭高举的金剑上,只有异姓族人才有些茫然,目光落在周旭身上,没人再留意被暗中钳制的公子信。
殿内众人都用‘你也呆了’的目光看着周旭,只有荆娘和楚芈夫人留意到周旭小动作和公子信惊怒挣扎,两女目光地在这两男人间来回打量,皆是若有所思。
周旭又一振伏波金剑,大声重复了一遍,终于有窃窃私语声在人群中传递:“那是先伯金剑……”
“我们整个绵地三事之约的那把剑……”
“伏波誓约……”
“我们的伏波誓约……”
群情骚动起来,被抢了台词的公子信惊觉不妙,小身板终于奋力摆脱周旭的暗手压制,刚要开口挽回。
罗老在人群中用力一顿拐杖,声如洪钟:
“听旭公子的,以先伯金剑之誓,为民除害者可为大夫!”
轰——
“我等听旭公子!”
气氛被引爆了,族人们疯狂地涌了进来,高呼着‘旭公子’,将周旭用力捧起,高高抛起,落下接住,再高高抛起……
家主们目瞪口呆,长老们被抢不到‘旭公子’的族人围在当中,几乎是纠着衣襟追问确定。
仿佛又重回到先伯当年,面对同样热情爆发的民力,长老们心中可没有半点欢喜,只有满脸惊恐,个个被逼得连声妥协。
“善,善,善……”
“别扯……”
“我的老胳膊腿哟……”
这种喧闹从殿内蔓延出去,将族中的决心以一句‘听旭公子的,以先伯金剑之誓,为民除害者可为绵大夫!’的形式传达出去。
可不比心思灵活的贵族们,凡是先伯时代过来的族人们,无论老少贫富,主姓异姓,心思大多眷恋停留在几年前的光景,人手缺乏的情况下,忙活自家农事都还不及,当真有几个对作大夫‘为人服务’感兴趣的?
族人们希望的只是有一个强力声音支持他们的生命利益,只听他们爱听的信息。
这时就算绵地所有核心人物都一起来澄清,都没有用了,在这族民力量尚未消退的乡野,这是政治之大势,反而会逼更多的族人聚拢到他们的“旭公子”身边——除非“旭公子”也抛弃了他们。
但所有权力者都看得出来,周旭就是有意如此,绝不会自毁根基,而这一来除非外力,绵地的政治结构已经缺不了周旭的列席。
已经无可挽回!
当族人散去的时候,九位家主一脸恭敬佩服,三位长老犹自浑身衣冠凌乱,公子信已经冷静下来,他也不理会名义上的母亲楚芈夫人,只面色复杂地打量了眼荆娘,又惆怅地注视她腰间的承器剑。
荆娘微微一笑,试着用过去的语气,缓和气氛道:“你还认此剑否?”
公子信盯着她清秀的俏脸,用深情语气道:“公子信只认得此剑,与你……细君能回来真是太好了,有我保护,周江那厮别想再夺了你去。”
荆娘笑而不答地退到周旭身后,心里别提有多腻歪——前三年怎没见你这英雄来保护?要不是有小妹护着脱险……
“至于这位旭公子。吾父是吾父,吾是吾,先辈之约就让它随先辈过去,信倒要看看你是否只会空话,有没有真正实力,配不配得上先伯荣威。”
……
周旭注视着公子信的背影远去,有种城里人下乡后被鄙视的微妙感觉,想不到国野之分在这古老时代就很鲜明了。
“啧啧,真正实力,在笑我手下没几个兵呢……阿姊这回可说错了,这个不呆,有野心不说,还懂得裹挟民意,你我毕竟没有直接根基,险些叫他摘了果子。”
荆娘浅笑着没有作声,她自是知公子信不呆,可她说的又不是这个意思,这次试探看来,小妹虽得前世记忆,情感上却也是童心居主,毕竟年岁还是小了些……
“我发现了!”
周旭乍然凑过来。
荆娘吓了一跳,眸中紧张地闪过碧色,难道她猜反了?若是老成居主,那可如何是好……
荆娘尽力装作不在意的模样,还有点小小的心虚:“发现什么?”
“发现阿姊到哪都受欢迎,小弟要吃醋了。”
醋的历史悠久极了,周旭就作出一脸‘我很酸’的妒忌表情,一眼就让人看出是假的。
荆娘不知不觉地松了口气,聪慧心思一转,就明白这种对酸妒的新式比喻,这时还没心没肺地逗人……
她心里放松之余,没好气地白了周旭一眼,心里却在这纯真赞叹中绽开一朵美滋滋的小花:“哪有,阿姊又不是什么美人,你后头那两个才是美人。”
“哦?”
周旭心下暗笑,警醒地闭嘴转过头去。
只见殿门口楚芈夫人正跟谁说话,她若有所觉地转过缳首,对着姊弟俩浅浅一笑,以湘竹扇掩面,携一青纱绿罗裙的少女,一大一小地飘然离去。
(这‘也’是个有想法的狐狸,对权力很敏感,一直没表态的就是她了。)
“还是阿姊美……”
“哼,巧言若奸……”
三位长老是联袂离开的,显在两公子压力下要弥补裂痕,重新抱团。
九位家主都过来邀宴,周旭没法厚此薄彼,只道:“多谢诸位盛情支持,家姊车马劳顿,又是病中未愈,还不能离人照顾,恕旭今夜难以赴宴。”
荆娘心里荡漾着愉悦,却面色歉疚地替周旭一一应付,最后约定明日夕时在旧邸设宴招待众人,她的眸中闪过碧色,浅笑着补充一句:“欢迎各位家主携眷属同来,细君好久未见姑姨与姊妹们,不知都嫁了没有呢。”
眷属……嫁……
家主们的虚伪面孔一下真实丰富起来,都目光怪异地分析着周旭的成色。
周旭有点毛骨悚然,想当年都是他帮丫头把关看别人,现在竟轮到被别人把关……
葛、罗、石三位家主却细辨了荆娘神色,得了她的暗示才纷纷应是,都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周旭再忍不住低声问道:“阿姊你这是做什么?”
“帮着纳妻妾啊,和我家小妹联姻是风险小、回报高的事情,就算你这女婿或舅氏让周江处理掉,他们将女儿或姊妹收回去还能再次利用,要是你屹立不倒他们就是周家外戚了,没看他们个个都很乐意么。”
荆娘拉着周旭往外走,两名墨卫尽量严肃地跟在后头。
“我不乐意。”
“放心,阿姊会给你把关,给你选又美丽又贤惠的,我记得有几个小姊妹合适,都与你一般年岁,罗家三房还有个小姑姨也很不错,就是大你四岁,不知嫁了没有……”
“这不好吧。”
“好的,好的,知根知底才好,小妹别苦着脸,小的大的你都不喜,难道你喜欢的是男人……”
荆娘一路调笑,主从一行下了高台,出了宫府。
宫门口停了一辆粉绸蓬帷的单辕两轭马车,除了两匹拉车挽马,宫门前木柱上系了周旭的四匹战马,另有三名麻衣青年男子各牵一匹枣红矮马,皆侍立在马车旁。
车里跳下一个面熟的黄裳小姑娘,有着一张可爱的小圆脸,直往荆娘扑了过来:“女郎!女郎!”
荆娘措手不及地让她扑进怀里,就听她在怀里抽泣起来,下意识道:“燕儿?”
“女郎,燕儿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话说的让周旭一头黑线,眼睁睁看这小娘抢走专属怀抱,无语又好笑。
周旭虽继承了一点少年的朦胧情愫,不能说不受影响,倒还不至于吃小姑娘的醋,尤其这小姑娘还给荆娘做过一段时间贴身使女——附庸之家遣适龄女儿到主家闺中,充作使女学习礼仪,这是当世传统,实质上是减少教育成本、紧密附庸关系的作用。
几个布衣青年正好奇打量着静默侍立的墨卫,听了燕儿的言语,就有个国子脸的青年苦笑着对周旭解释道:“我们家燕儿定跟要过来,我不好拦着,她高兴之下却是不会说话。”
“谁不会说话!我这是真心流露。”
燕儿霍然从荆娘怀中抬起头,泪水盈眶地扭头反驳道:“罗云你才不会说话哩!”
罗云一脸哭笑不得,周旭摆手替他解困道:“无妨,你们这一身打扮是?”
“在下罗云。”
“在下葛二。”
“在下石敢。”
三人异口同声道:“我等为各家管事,受家主命,听旭公子召用。”
罗云暗中打量这个没见过几次的旭公子,又多补充了两句道:“公子,请上车,幼君已遣仆妇清扫了旧邸,她还请公子与细君夜中过府一叙。”
旧邸……
周旭怔了怔神,脑海里流转过城西一处青砖大院的记忆,娘亲美丽的笑颜不再,绵地人事皆非,昔年雕梁华彩尚在否?
回过神来,燕儿已经拉着荆娘跨上马车,钻进粉绸帷幕里,而三位管事恭候待命,恍然迈上一步,就是公孙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