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不进来?”粉红的车帷中传出荆娘温和声音。
“我为阿姊驾车……三位家主有话要教你们转达么?”
“这……没有。”
“那我自己驾车回去,在旧邸我有阿姊和姒姨照顾就够了,三位管事先回去吧,你们让三位家主也不要将我当什么贵公子看待,如先伯在时那样就行。”
三位管事推托不过,看出周旭意思坚决,只好回去。
“小妹,怎么了?”粉红的车帷掀开,显出一大一小两张俏脸。
“他们虽信得过阿姊,却未必看好我啊。”周旭笑着解释,他不觉得自己身带王八之气,一席空言让人拜服,将家底全都交出来,当真以为古人智慧低么?
“要不要我再……”荆娘有些迟疑,只为娘亲的教诲——莫小看男人的自尊心。
“不,这是一家之主对家族负责的态度,不会轻易改变的。”
周旭是真心不以为意,却又调笑道:“阿姊风采虽盛,旭却是不愿空耗于外人。”
荆娘暗暗松了口气,腻白的鹅蛋脸上微染薄晕,美丽不可方物:“巧言若奸,刚才和你说过了,不许再这样和阿姊说话。”
周旭呆了呆,在燕儿鄙视目光中转移话题道:“好好,不说……哈,燕儿你也越来越水灵,都长这么大了,是不是……”
“别想赶燕儿走,燕儿永远是女郎的使女!”燕儿警觉地缩在荆娘怀里,虽然她年龄渐长,也知道了这是孩子气的话。
荆娘搂着燕儿安慰,暗自瞪了周旭一眼,刷地拉下车帷:“你小哥哥是捉弄你的,我们别理他。”
“燕儿知道,还是女郎最好了……哦,对了,姒婶婶让燕儿给女郎带了一身红裳,女郎以前最喜欢这个颜色了,待会儿回家,我就拿给女郎换上!”
“回家……好。”
燕儿口中的姒婶婶周旭是知道的,就是自家小姨,生母姒小君的胞妹姒幼君,只比荆娘大七岁,闺名是什么大概只有荆娘知道,周旭只跟着荆娘叫她小姨,正式点就是姒姨,姒是个母系时代传下的古姓,音作拟,意为姊姊。
实际上姒姨比周旭大十岁,比荆娘大七岁,对于周旭来说是纯粹的长辈,对于荆娘来说更像是年长的大姊,她们从小感情一直很好,在娘亲去世后更是多了一层相依相怜。
回忆着一些过往的信息,让小女孩打败的周旭无语坐在驭夫位置,驾车在沙土长街,慢慢往东面连绵群山方向行驶——那是东山,山脚下就是家。
两名墨卫骑马缀在后头,但这里是小宗大本营,还没有人敢在公众场合伤害小宗继嗣,周旭回首吩咐他们不必过度戒备。
……
在清凉翠绿的树荫间,不时来往牛车、马车、行人。
周旭始终笑着和族人们打招呼,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混个脸熟是政治家的基本技能之一。
对于极少部分族人来说周旭是熟人,大多数眼中却是初次相见,区别是有些在议事堂里支持了周旭的,男女老少都与有荣焉,有些从田垄上挑担推车归来的,这些壮汉还礼时就有些慌乱和不知所措。
迁移来的不说,就说旧人都不见了许多,这时的人死亡太快,养不活的婴儿不当人来计算,早夭的少年男女则被亲人们默默不提,成年的才被社会所记住。
其中历数各朝男子平均三十五岁,战争时活过三十岁都少,而女子累于生育透支青春,难产而死比比皆是,周旭生母就是如此。
过去的都过去了,唯有遗憾留下,最后凝聚成一种特殊感慨——白手揩老,竟是一句沉甸祝福。
“阿姊,你想过将来老去以后的事情吗?”
粉色车帷中沉默了一会儿,荆娘的声音平平如水:“哪有想过,能看到你有孩子那一日就不错了。”
周旭不知她是不是在说笑,只得又转移了话题,转而和燕儿询问两边景物,其实变化是很小的,越是落后的地方越是如此。
学堂、弓院、匠府、陶坊、车坊、囤仓……先伯未迁都前的这些设施都还在,小时候年节时常来,那时年少没感觉,现在眼光看来,却是久未修缮,破旧许多。
马车路过东街另一处酒肆时,周旭看见里头没什么酒客,想起市墟前的酒肆也很是冷清,才有些奇怪地问道:“三年前也来过不少次,酒肆里面不是都很多人的吗?”
粮食酿酒太珍贵,酒肆里卖的都是果酒,兑水不值几个钱的,同时兼卖浆——“箪食壶浆”中的特指饮品,一种米制的凉饮,酸酸甜甜,很能清口消渴——总之是民众凑热闹的好去处,既有公共活动场所的功能,也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
“今年稻子要丰收啊,可是现在粮食反而比往年都要贵两倍,大家都很忙的,且最得人心的绵大夫过世了,那等酒中常客都要举哀几日。”
“比往年都要贵两倍?绵地缺粮了么?阿姊今年每月在新涪买米,虽是很贵,却也是三年前这时节价钱。”
“你们国人,当然有钱问商人买粮,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们野人可没钱!”
燕儿讥刺一句,忽然醒悟过来,补救似的讨好道:“女郎我可没说你,女郎是最好心,最聪敏的!”
这下荆娘也笑了起来,周旭哑然无语,又转而和燕儿打听城中名人、大家势力。
小姑娘燕儿只有十二岁,虽然伶俐,却正是迈在少女的门槛上,更关注家长里短的八卦。
比如城中剩下姬姓都与周旭同属小宗,绵大夫最好说话,长房家也最大,二房长老贪财好色,三房长老刻板严厉,四房长老小气固执……
比如石大哥整日与人演武打猎不会种田,罗叔叔惧内,姒婶婶对燕儿很好,葛公子暗恋女郎……
比如公子信一直与继母楚芈夫人不对付,楚芈夫人真是很美——但还是女郎美——绵大夫过世前的夜里,说是在一片金碧光辉中梦见了先伯,转天跑去宗祠大哭一场,回来就病发过世了。
……
周旭一边捧着话脚,一边飞快寻思,筛选出靠谱的,分析出有用信息。
燕儿没听出周旭的心不在焉,还神神秘秘地小声说:“绵大夫过世当晚,绵府里就闹开了,听说公子信跑进楚芈夫人闺房要对她无礼,却被楚芈夫人赶出府门,使楚士把持门禁,要他服完三年孝期才可进门,大家都夸楚芈夫人做的对。”
“楚芈夫人不是公子信继母么,公子信会作出这种,这种……事情?”
“谁知道呢,姒婶婶也这么问过,她说‘公子信不会这么急,七日不满就这样太无礼,至少也会过些时日再什么的……’”
姒姨这话让周旭听得很有些糊涂,这种事情流传中容易夸大,周旭干脆不再多想,却有意逗弄燕儿道:“你小女孩家家,又知道什么是无礼了?”
“当然知……我听小雅姊姊说的。”
“小雅是谁?”
“楚芈夫人的贴身使女啊,手下管着许多楚人,却是个温柔的姊姊,给燕儿感觉和女郎很像——但还是女郎美。”
“小马屁精。”周旭笑了声,心里却是一动,和荆娘很像……荆娘可不是个简单女子,这使女传言,更是闺内典型的散播流言套路,“楚芈夫人有什么厉害的吗?”
“很有钱的!一来就把绵大夫府扩建出后花园,很大很好看,楚芈夫人就住在一个小湖上,好多楚人都给安排在湖边,听她们讲话很有趣的……上次元月在湖心阁大宴各家女眷,姒婶婶带燕儿去拜见,就给了人家一个金镯子,你瞧。”
帷幕里伸出只娇嫩小手,一只纤小金镯在白手腕上炫耀着晃了晃,小女孩一旦有了爱美之心,倒也不嫌重。
周旭哑然之余,却在一处街口停下道:“阿姊,我们去拜访一下这楚芈夫人,打个秋风如何?”
“打个秋风?”
“就是要钱的意思,赞助一下我们的事业。”周旭着重了几个字的语气。
(我们的……)
荆娘在黑暗中咀嚼了一下,以她的聪敏听得出隐意,心里一甜,就没多问是何种事业这么缺钱:“好啊,阿姊听小妹的。”
周旭对试探的结果还算满意,于是驾车转了个向,直赴入北面大片建筑群,那就是绵大夫府。
果真比周旭记忆中扩大一倍不止。
……
两名武士懒懒斜倚在柱边,又有一青衣仆侍,都是椎髻短衣的楚地特色。
马车在绵府门口停下时,两武士虾米一样跳起来,瞬间手按剑柄,锐利目光直刺周旭。
不过周旭此时承器不在手中,身上并无剑气共鸣,以坐的驭夫位置上,这才让两人以为是错觉。
青衣仆侍却不会认错马车的等级,冲两名武士摆摆手,迎上前来躬身为礼道:“仆为芈夫人待从乙术,敢问公子何来?”
周旭笑着摸出一双白璧——嗯,小五从鸟公子尸身上取的,照例献给“主母”荆娘,荆娘不喜欢又给了周旭——递给这青衣仆侍:“白璧一双为礼,愿与楚芈夫人一会。”
乙术捧着白璧,瞪大了眼睛,看了半天也没找出上面瑕疵,神情越发恭谨道:“容仆禀于芈夫人,请公子稍待。”
说着双手捧着进了府,半晌就没人出来。
帷幕掀起一角,燕儿悄悄地问道:“莫不会私吞了礼物吧?”
周旭不放过捉弄小姑娘的机会:“许是不够,身上一时也没值钱事物,你们谁有借我用用?”
荆娘自是摇头,燕儿就皱起白嫩的小圆脸,她又是心疼,又是犹豫,最后一手掩面,递出了小金镯。
“好啦,你小哥哥在哄你,重礼是不敢吞的,你这金镯儿塞进去可就没了。”
荆娘轻轻嘘声哄着,又不满周旭捉弄她的使女:“莫要在车上等,是为无礼!”
周旭被赶下车,在两丈宽的正门前踱步,看看门楣上“绵府”鎏金二字,又看看门口两名按剑楚人武士,几个男人大眼瞪小眼,真是无聊极了。
就在这时,侧边一扇小门打开,不见那乙术,出来是一青纱绿罗裙的清秀少女。
周旭先前在城心议事堂见过她背影,她皮肤略呈健康的小麦色,不及荆娘白嫩,鹅蛋脸型有点消瘦,但有柳叶修眉与水汪汪的大眼睛,都和荆娘极似,怪不得荆娘那时说‘两个美人’什么的。
绿裙少女碎步趋前,对周旭大方一礼道:“使女雅儿见过公子,夫人于静室沐浴,不能相见,完璧归还,还请公子见谅。”
“何时可以相见?”
雅儿摇头不答,只是推还价值百金的白璧,还奉上一锭十两黄金作歉,只是小等一会儿就连本带利的收回,放高利贷都没这么快,这楚芈夫人果然很有钱。
周旭苦笑着接过,这点不够啊……
忽觉那白玉软手在他手背上轻按一下,似有一团丝绢落入袖中,周旭不由一怔抬头。
雅儿却眨眨明媚双眸,抿嘴神秘一笑:“还请公子见谅。”
小姑娘燕儿的感官是真实的,雅儿这眉眼与神情确是如出一辙,化妆美白一下几可以假乱真,但在周旭眼里,却缺少荆娘那种倔强。
周旭摇摇头,一脸失望地告辞,转身上车时不经意地扫了街角一眼,瞥见几道人影隐入暗中,周旭暗中作了个手势,两名墨卫就在远处缀了上去。
周旭心中冷笑,那几人也不知是跟踪马车的,还是在府外监视的,亦或两者兼而有之,等墨卫回来就知道了。
马车辚辚而行,转向南回,将绵府渐抛在后,周旭从外头甩袖在帷幕中。
一团丝绢滚到荆娘膝旁,她怔了一下捡起来,就听外头轻轻说了句:“阿姊读给我听,当心有贼耳在附近。”
荆娘跪坐着轻轻应了声,借微光展开丝绢,对着娟秀字迹,半晌不言。
周旭与荆娘一起受娘亲教育,从小就开始识字的,不由奇怪问道:“看不清么?”
“不是,楚芈夫人在上面说……妾处险地,不敢与君多言,月下三更,但请入帷一述。”
一帘之隔,一光一暗。
周旭在夕阳的金光中沉默半晌,似回醒过来,忍不住地解释道:“我没见过她,也没和她说过话。”
荆娘在帘内的幽暗中声音淡然:“我知道。”
周旭心里暗笑,却作干笑一声道:“那……夜里不去,改日再去就是。”
荆娘柳叶般的秀眉蹙起,不知在琢磨什么,没有再出声。
燕儿偷偷瞧了眼自家女郎,不由鼓起小圆脸,暗自埋怨周旭——少说两句会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