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旭与荆娘一路上都没再说话,徐小五当先骑马赶上来道:“回禀公子,那几个探子都绕着绵府不去,没有发现我等跟踪,徐驹留在后头监视,暂时无人跟上来。”
周旭点点头,对于墨卫的素质还是相信的,心忖还是监视那楚芈夫人的居多。
回转城东时,街口一辆稻穗堆积如山的板车,超载可真是历史悠久。
周旭御马超车时一看,却是田头远远见过的黑壮汉子,正在街中与两个青年子弟拉着大车稻子。
泥坑深深,人作牛马,皮索在他们肩膀上勒出深痕,起了血泡,却动不了一下。
“陷进坑里了?”周旭停下马车,跃下马车帮着使力,再加上随后的徐小五,五人用力一下就拽车出了陷坑。
“多谢公子,多谢这位小兄弟。”三人看见他们背后的粉帷马车,摸不准周旭的身分,小心地表达感激。
“阿伯这就忘了?我们刚才还在田头见过的。”
“你是……你是那货郎?”黑壮汉子擦了擦眼睛,见车舆蒙了粉绸帷幕,芳香扑鼻,猜想那‘妻子’定是在里头。
“是我,说货郎也算,旭好些年没回来过了。”
周旭笑着应承,问过正好在自家附近,周旭也不上车,坚持着套了一支皮索在自己马车上,组成小小的车队。
两匹挽马力气远比人力大的多,再由那三人自个儿拉着剩下两支皮索,热热闹闹赶着往前走,大伙语气就熟络起来。
“在下周旭,大伯怎么称呼?”
“在下苏卫,年不过二十有三,可当不得周公子这么叫啊。”
马车围幕里就‘半’声轻笑,不用说是燕儿那小丫头被荆娘捂住了嘴。
周旭也不尴尬,仔细打量苏卫黑壮粗豪的身板道:“苏大哥这身体,不去做墨卫可惜了。”
苏卫嘿嘿一笑,他没从名字上认出周旭身份,并不当真:“前些年都在南边,农活重,收成不好,也没听说墨卫招外人,这两年随主家举族迁移到绵地,苏卫家中嫂嫂身体不好,离不得人照顾……哦,对了,这是我主家的两名族弟,苏三,苏六。”
“两位大兄弟不怎么吭声啊。”
“哪里哪里,多谢周家公子帮忙,多谢多谢!”
这谢的确实挺多,周旭看出这两个比较憨实,还有些畏缩地不敢靠近粉帷马车,只好一笑揭过,继续寻苏卫闲聊。
苏卫倒是健谈:“这两位族弟是主家遣来相助的,都怪我家里那牛在半路上受了伤,只得人力来挽车……地头离城太远啦,又割了整日的稻子,拉车到这里都没了力气。”
周旭听他口齿清晰,讲话有条理,明显是接受过系统教育,越发感兴趣道:“苏大哥地是族里分的吗?”
“族里分下的地近是近,可是在东山脚下,水渠坏掉,泥石塞得长了草,又没有池子蓄水。”
“嗯,没灌溉不行。”
“可不是么,我一看这要不得,夏来多水冬来少水的,就跑去问族老,族老说换给谁也不合适啊,苏卫啊你去找绵大夫吧,我就一个人跑去见了绵大夫,绵大夫可是个好人,说绵地人手太少,已经没能力再做疏通水利的大工程,就给拨了现在这块地……哦,对了,旁边就有个老大老大的月牙塘,取水很便利,整一整就是好田哪!”
月牙塘……
帷幕掀着一条缝,隐有一双星眸。
撞见周旭似笑非笑的眼神后,缝隙又迅速合上。
周旭脸上笑意更盛:“月牙塘是个好地方,以前通着绵水,旭小时候还在里头捉过鱼,听苏大哥这么一说,那块地肥力定是足的?今年早春也不干冷,入夏以来只下过一次大暴雨,整年雨水还算恰好,稻子收成还好么?”
“好!就是太好了,拿石镰收割起来心焦啊,今天一日就割了一小片,还要连着五六日,就怕来风雨。”
“为什么不用铜镰?旭记得东山不缺铜。”
苏三听了半天,这关于农事,忍不住就插嘴道:“铜镰?这东西快是快,不耐用,用上几日就得磨一磨,多磨几下铜就没啦,这可是能铸钱的,不和烧钱一样?寻常小户哪里用得上这个。”
“苏三兄弟说的也在理,成本很要紧,旭倒是觉得,效率也很重要,真要是来了大风雨,难道大伙儿去喝西北风?”
苏卫暗中瞪了苏三一眼,却扯开话题道:“靠天吃饭可不就是这样么……下雨应该不会,这一旱已经旱了十年,就是今年雨一下多了起来。”
苏卫觑了周旭一眼,尽量顺着这位公子的意思讲:“前日绵大夫还去社庙里祷告,听旧人说这绵地上浸过龙血,社庙很灵验的,就不知绵大夫这一过世了,还有成效没有。”
周旭装做没看见苏卫的小动作,对龙血什么的也不发表意见,却更关心另一个问题:“绵地收成既然好,为何听说粮价比往年还贵出两倍?”
“公子是国人吧?”
粉色帷幕里传来两女娇笑,显然联想到先前燕儿说的话。
周旭面不改色:“苏大哥怎么知道的?”
“公子这话一说,苏卫我就听出来了,公子有所不知啊,这地里稻子刚要收,可它就是没收上来不是?”
苏卫对着地上吐了口唾沫,很是感慨道:“我家这一车算是最早的,所以主家才遣得出人手,别家今日开镰的都是多年熟地,所以说那月牙塘的水土好啊……”
马车帷幕又掀起一条缝,再次撞上周旭古怪眼神。
这次荆娘不躲,特意瞪了周旭一眼,才合上帷幕。
“哦,瞧我给扯远了,以前粮价低,多亏了先伯他老人家的仁心,族仓十多年前丰收时囤下的积粮一直吃到去年,不比别地,还规定都对异姓发放——要不我们徐家怎么会从郫邑跑来?这十年哪里都受灾,郫邑蜀候都不做的事情,绵地先伯他老人家做,难怪新涪是越来越壮大了!”
周旭若有所思,郫音作皮,岷山以南的一个地名,也是古蜀族语意中“来自‘天上’(高原)之人的地方”,而郫邑就是他们建立的蜀国都城,基本上是后来成都位置……
这也没什么,周旭倒是觉得苏卫这外来新人对新涪城的看法比族中旧人更理智些——绵伯江其实在军事经济上延续了先伯的扩张战略。
绵伯江性格酷烈少宽,但不缺政治头脑,半真半假地借着好色性子,他三年来广有采纳世臣之女,正娶涪姜以亲涪国,再娶荆娘以定小宗之心,抵消囚禁周旭的负面政治影响。
这厮为拉拢诸弟,钱粮厚待不说,甚至在地宫聚****妻,得以合大宗之力,巧妙分化小宗,打击先伯时势大的老臣,又提拔庶民杰出者,给予外来人才高位厚禄。
在绵涪一带旧人中,绵伯江名气难听,在国外却是让人敬畏,敌国都知道新涪出了个绵伯江,整合了“绵涪盟会”体系下的内部政治。
现在与涪君共同北上与氐人重申会盟,更是要在经济后进一步从军事政治上整合氐人势力!
要按所谓历史学家的角度,权力集中的新制度兴起,这符合文明发展趋势。
“这么说,绵伯江还是个不错的国君?”
“旧绵人都说不好,新来的都觉着不坏,公子你是没去过郫邑,啧啧……乱的连章法都没有,还连年水灾!蜀君杜宇十年前上台,就一直焦头烂额忙着治水,还问先伯借过一回粮食,先伯还真给了,三年前大灾又问绵伯江借,绵伯江就说——咳咳……”
苏卫咳嗽一声,换了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模仿道:“要借也行,先把上回粮食还了,要不把金堂峡割给我国。”
“哈,金堂峡?那不是贯通龙泉山脉中间的商路要点么,水上贸易往来,年入税金巨万,要我是蜀君,也不会答应的。”
“公子猜的真准,可不就没谈拢么!我等受不住灾,举族连夜出奔,来投绵地生活。”
“是该如此!”
周旭朗声大笑着,感到此种外交霸气甚合心意。
但就算绵伯是有为之君又如何?反正周旭绝不乐意用脑袋做人垫脚,要知道后世还有个词叫做“为王先驱”:
商王纣给周伯昌做了嫁衣;
周厉王给共伯和做了嫁衣;
秦皇朝给汉帝国做了嫁衣,最大规模的一次嫁衣;
穿越者之耻王莽同学给高帅富刘秀同学做了嫁衣;
隋炀帝给唐家李二做了嫁衣——这可是真嫁,萧皇后四十年里过手五君,另有一个杀夫仇人宇文化及,最终给李二做了十八年妃子,最舒服的一次嫁衣;
周世宗留下孤儿寡母和江山都给宋太祖黄袍一盖,最轻易的一次嫁衣!
历史总能让人目瞪口呆,锐意改革与集权的君王不少,根基不扎实,手腕不高明,就承受不住旧势力反扑,只落个污名,顶多夸一句‘替明主开道’。
正是这些傻瓜吸了火力,让蜜桃熟透,新上台的明主高兴摘下,旧势力依然被扫进垃圾堆。
一切都是成王败寇而己,关键不在于历史,而在于怎么拥有实力。
(旭虽不才,还不屑学宋太祖从孤儿寡母手中夺江山,却自信能学学唐家李二,让绵伯江当一次隋炀,给我周旭做一回标准嫁衣!)
周旭胸怀朝代逸兴,却清楚民力难蓄的现实,叹一声道:“国家兴亡,与匹夫相系,是这样啊……可惜人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却不知‘靠山山倒,靠水水干’,再满的粮仓也有吃尽的一天。”
马车帷幕里呼吸沉静下来,连健谈的苏卫都有些沉默,好一会儿才扯开话题道:
“公子真是有学问,就说这粮价,不单是族仓空了的问题,再有一件奇怪的事,信公子这两日竟在市上大肆收粮,这事大伙都不明白,这时候本是大家大户卖粮赚钱的事,怎么会买粮呢?”
“呵,听说公子信让楚芈夫人赶出府了,该不会断粮了吧?”
“公子你不知道啊,信公子与大房各主事手中才有粮,绵府仓囤可不在绵府里!在城心族仓旁边,为和族仓区别,又叫做小仓——其他三房的存粮也多在此,都由小宗四房族丁团团护着!”
苏卫眼神金闪闪的直如看见了小仓中的粟米稻谷,最后断然总结道:“信公子不缺粮,要说楚芈夫人缺粮,倒是大有可能!”
这时候已经转入一个小巷子,这里反倒更热闹些,不时有人来往,马车都要慢行避让,徐卫说着四下张望一眼,不知在行人中看见了谁,忽然闭口不言了。
周旭有些奇怪,也不好强问,就学这苏卫另起话题:“说起绵大夫,真是可惜了,以前祖庙柱倒,他一力就给扛了起来!不知那异兽又有多厉害?”
“别管那牲畜多厉害,害了这许多人命,迟早要灭了它!”
苏卫用力锤了下马车,锤得马车嘎吱一晃,粉帷里燕儿大叫道:“苏黑碳,再来一次燕儿就告诉钰姊姊!”
苏卫心忖原来不是外人,但听这声音又头痛起来,讪讪收手讨饶道:“罗家娇娇也在?可莫要告诉你钰姑姑!真要让她听你这么一说,今晚苏卫就得给她赶出房外睡了……”
“哼!”小姑娘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那就原谅你一回,还有你那嫂嫂是我钰姊姊,姊姊!”
周旭就笑着调解道:“没事,苏大哥好大力气,不做墨卫真是可惜,我们再说些别的,我很多年没回来过了,苏大哥你这两年都在,知道这城里情况么?”
“嗨,你算问对人了,在酒肆里……呃,这事你们两小子不许和嫂嫂说!”
“我老苏算是能喝的,听的多,常年农闲时给大家大户帮工,见的也不少,多赖家中嫂嫂教诲督促,嚼舌的小事苏卫我不爱听,正经大小事都瞒不过我,都以为我黑粗人,心眼可亮着,当年在郫邑听周王那里供职的兮伯吉甫,嗯……教过学,他老人家回蜀原故乡时设了半个月的课,苏卫带着小侄子去听过……公子想问啥我都能讲。”
周旭忍着笑,扯东扯西,这都说了嚼舌小事不爱听,那肯定是不能讲了,倒是很谨慎的一个人,他那嫂嫂也是个贤惠女子,懂得不招惹祸端。
“旭不问别的,就问问城里各家,各户都有多少人。”
苏卫抬头看了眼前头,目露喜色,却低头扳着手指头道:“啊,这个,得数数,大大小小的……”
周旭跟着抬头一看,原来车队已近东山,绵城在这一面依山而建,没有城墙城门,只有山脚的旧邸遥遥在望,一些破旧民居也隐在绿荫里。
徐卫听燕儿这一叫,心知周旭身份非尊即贵,就有些懊悔前头说的太多,他一手拉皮索,一手拿五个指头数了一遍又一遍……
明明白白的拖延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