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天,桃夭跑遍了玉山所有大大小小的山头,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这边坐一会儿,那边躺一宿,极尽可能的留恋了一遍自小熟识的风景。期间还收集了不少她认为有用的东西带回暮霞阁,又花了整整一夜的功夫整理进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
天蒙蒙亮时,她提着行囊来到了大殿前。
王母就在大殿里。桃夭踌躇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走上去。只在殿前的台阶下跪倒,认认真真的叩了三个头,低声道别:“王母,小夭走了。从此千山万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们……我们各自保重。”
语毕,起身便要离开。却被忽闪而至的身影生生拦住。
是绿萝,低头屈膝立在跟前,手上托着个盘子,一方帕子盖着一样物事放在其中。
桃夭揭开帕子,一个小圆环静静的躺在盘子中。
“这是什么?”桃夭拾起圆环翻看。
“是玉扣。王母吩咐,桃夭姑娘什么时候下山,就什么时候拿这玉扣给姑娘。”
“玉扣?”桃夭有些奇怪王母为什么特特把这个东西给她。这看起来真是一枚普通的玉扣,小小的圆环通体碧绿,环壁上浅刻着繁复无比的图腾。虽然好看,却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桃夭将它翻来覆去一阵,找出根红绳系了挂在脖子上。顺口问到:“王母没说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
绿萝头摇得像波浪鼓:“没说。不过倒是嘱咐姑娘莫要轻信旁人的言语。”
“旁人?谁?”桃夭下意识觉得王母意有所指,却想不出不要她信谁。
“就是旁人。”绿萝傻乎乎的重复王母的话。
桃夭无法,只得应了。回头看看大殿,依然平静如常。看来王母也并没有要再见见她的意思。轻叹一声,桃夭朝山下走去。
刚出得山门,就听见山顶大殿处一声巨响。抬头看,却是天空中绽开了一朵巨大无比的白色桃花!花盘无限扩大延伸,光芒万丈绚丽夺目!一时间连东方初升的旭日都仿佛被震慑住了一样,久久不能跃空。
渐渐的,花盘淡去,竟化成无数细小的花瓣飘落下来,纷纷扬扬无穷无尽。
“王母……”桃夭接住白桃花瓣低声呢喃。
半响,她深吸一口气,大踏步的朝山下走去。
大殿廊下,王母转身而出,目送着桃夭渐行渐远。飘扬的白桃花瓣划过她的眼睛,迷蒙悠远。“阿女,小夭长大了,我们阻止不了她离去,就像当年我们阻止不了你离去一样。阿女……”
大殿门吱呀呀尖叫着打开,朝光照不进殿内,幽暗犹如隧道。王母缓步走进,孤寂的风卷着白桃花瓣灌入,撩起起她的衣袂发丝,清冷无比。
后土早已离开玉山。一众侍女们也因为桃夭的离去而被收起了术法,回归成一个个小木偶收藏在主殿最深处的阁楼中。绵绵玉山七十二峰,如今便只剩下了王母形单影只。
岁月之所以漫长,并不是因为岁月本身无穷无尽,而是因为度日之人的空泛等待。当年阿女撇下小夭独自离开,口口声声必将回归。可是几十年日夜期盼,等来的却是三十里桃林一朝枯尽!
她还记得当日小夭在林中玩耍,软糯娇嫩的笑声四下飞窜,那样的美好无邪。可是,突然之间,仿佛那笑声还绕耳不散的时候,桃林便由内而外迅速的枯败下去,只一呼一吸间,满目芳菲便成了一片荒芜。
那是阿女用灵力养护的桃林。早先阿女带小夭来时便怕清冷的玉山委屈了这个爱玩爱闹的小丫头,生生将自己的灵力注入桃树使其灼灼不败,伴她长久。可是桃林却就这样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枯萎殆尽。王母直到那时才明白,其实阿女是抱着必死之心离开的,可惜她没有留住。
小夭眼中的恐惧和绝望她终生难忘。那是她的娘啊!母女连心,她又怎会感应不到阿女的生死!
年幼的小夭说不出悲伤,只能哭,一个劲的哭,哭的天昏地暗草木成灰。整日整夜的哭泣让本就娇弱的孩子憔悴不堪。不吃不喝不停歇,小夭也像桃林一样迅速的枯萎下去。
她别无办法,只得哄骗小夭:把桃林救活了,娘便会回来。
小夭止了哭,睁着泪朦朦的大眼睛看她,似在分辨此话的真假。而后便摇摇晃晃站起身,抱着净瓶由她领着去到灵泉取水。小丫头虚弱得连路都走不稳,却紧紧抱着净瓶生怕闪失了什么。
而后的等待就变成了小夭。她眼中的光彩随着桃林的枯荣或明或灭,一样花了百年的时间,她救活了桃林,却终等不到阿女的归来。
其实她不该哄骗小夭的。王母坐在大殿最顶端的楼台上,放眼看着远处的蟠桃林回忆往昔,终于承认了这样一个失误。
是的,不该骗她,不该轻易许下无法兑现的诺言。
王母向来自诩是个稳妥的人。在给小夭许诺时她也曾想过圆谎。她会制作木偶,栩栩如生以假乱真的木偶。所以在她看来,哄小孩是件容易的事。等桃林复苏之际,她只需要做出个和阿女一模一样的木偶来就可以瞒天过海了。至于未来,神族游历大荒隐居避世的大有人在,只需要随便找个理由编个谎话,让木偶从此隐居山林即可。即不会伤小夭的心,又可以让她在潜移默化中习惯没有母亲的生活。两全其美的很。
然而在之后的一百年里,她渐渐发现是彻底高估了自己。她做了成百上千个阿女的木偶,却没有一个能成功幻化成形。每当她把灵力注入木偶,看着活灵活现笑嫣如花的阿女,就忍不住心痛万分,这样一痛,灵力便涣散了,木偶轰然破碎,无一幸免。
她想,如果当时她肯再费心照顾劝慰小夭的话,小夭也一定会慢慢走出亡母的阴影。可是她却骗了她,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最美的希望和一百年最空泛的等待。当这个美好的希望如她所担忧的那样破碎时,小夭的恨意连她都害怕。
那大概是玉山上最为悲戚的一段时日。小夭日夜恸哭,她却无颜劝慰。直到某天侍女突然来报,说小夭不再哭泣,却闷声不响的拿蟠桃往山下扔,她才感觉到时事有蹊跷。小夭不知何故忘却了一切,还固执的相信山下有鱼食桃而修,来日成形后便会上山来陪伴与她。
王母奇怪于小夭这部分认知究竟缘何而来,而小夭自己亦是一片茫然。无奈之下,她只得遣散所有侍女并且结界封山,希望能从此护佑住懵懂仓惶的孩子。
而时至此刻,王母曾无数次的问自己,如果当年她不曾哄骗小夭,那么现在,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