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国轩喜孜孜地站到板凳上。场中间,一群人追追打打。除了两个主角,其他人不饰彩墨。演唐生智的穿了一套革命军制服,手中高高举着皮鞭,作骑马追杀姿势。演叶开鑫的扮成一个小丑,脖子上挂着女人的绣花鞋,屁股上吊着烟枪,左手抱麻将盒,右手抱神签筒,跌跌撞撞像无头苍蝇。几个卫兵不是瘸腿就是断胳膊,作抱头鼠窜状。演员夸张的姿态,使观众笑得前仰后合。
“父老乡亲们,大娘,大嫂,姐妹们……”突然,场中央演出中止了,响起一个动听的女子声音。声音清脆充满了感情。出现了三个青年女子站在场中央,高出人群大半个身子,显然是站在什么东西上面。
高声喊叫的女子,摘下面具,捋捋短发,穿着夏布旗袍。右面的女子也剪着齐耳短发,也是一身夏布旗袍,端庄妩媚、娴静的神态中透出一股刚毅和力量。左边那位女子梳着长辫,神情拘谨,腼腆,不知害羞还是害怕,身体微微颤抖。
“刚才的戏大家都看了,演的是什么呢?演的是打倒军阀除列强,劳苦民众要翻身解放,要过好日子。现在铁军就在我们县城,干什么?闹革命,打土豪劣绅,消灭封建主义。”中间那位女子滔滔不绝说开了,“亲爱的姐妹们,今天,我们妇委会向你们宣传!现在世上的男子都晓得团结一致,争自由,争平等。我们女子呢?我们女子还是梦寐不觉,睡在一个压迫之下!我们姐妹无论教育上,社会上,经济上,政治上,完全不能过问。听他们男子怎样判断,处罚,怎样调遣,竟没有一个晓得要争女权!现在是革命进化的时期,亲爱的姐妹们,女子也要革命,要加入妇女协会里头去!
“女子也要革命,我们要高涨女子的力量,增加女子的知识,要读书识字,我们女子对于社会上的腐化,经济上的问题,政治上的压迫,通通不晓得。为什么不晓得?不识字啊,不识字扩充不了我们的知识,不晓得西国想吞灭我们中国,瓜分我们中国!同胞姐妹们,我们要读书识字。要读书识字,先要剪发放足!为什么要剪发呢?因为梳头挽髻,耽误我们有用的时间,而自动缠足痛得呼娘喊爷,这些都是封建压迫的象征。快快起来革命吧,革命的目标首先就是要剪发、放足……你们看。”
中间的女子挽起左边女子的手,左边女子缓慢但坚定地抬头。中间那女子大声说:“这是西乡财主陈醉如的女儿陈学妹。她出身在封建礼教严重的家庭,但她要作新女性,不做黑暗社会的殉葬品。现在,她当着大家的面剪去长辫!”
陈学妹“咔嚓”一声剪掉长辫,奋力喊道:“姐妹们,不自由,毋宁死!”
陈学妹的举止打动了观众。那些大娘大嫂纷纷上前,围住三个女子问长问短,有的一边诉说,一边抹泪。
邱国轩眼睛一亮,在簇拥的人头中,在无数晃动的手臂中,他看清了中间的女子。女子的圆脸,因为激动变得红彤彤,全没有了病恹恹的模样。他甚至看得见她长长的睫毛在轻轻颤动,感受得到她饱满的身躯里翻腾着大河一样的豪情。
圆脸女子是张赤萍。只听她继续大声疾呼:“我们女子还有一重大山压迫着。你们说,是什么山?是封建的婚姻这座山。男子三妻四妾,女子可以吗?不可以的。非但不可以,就是男子死了,也要从一而终,要守节,建贞节牌坊。婚姻不自由,毋宁死!我们要打破这旧社会的枷锁,要自由恋爱……”
台下一片骚动。
“要成立自由恋爱社。姐妹们,要果敢奋勇地走出来,投奔光明的婚姻。你们认得我右边的女子吗?这位漂亮聪明的女子,却是封建的婚姻牺牲品。她叫牛牛嫂,连一个自己的名姓都没有……现在革命了,也有自己的名字了,叫张革妹……”张赤萍喊。
台下出现嘘声,有男人流里流气地怪叫,“嘿嘿”“呵呵”响起。
“我知道,姐妹大婶大娘们,认得我,瞧不起我。我豁出去了,不怕丢人现眼。我要同我男人离婚!”牛牛嫂话音未落,广场上就炸开锅,人群骚乱。
“这不是驼子媳妇么?”“破鞋。”“她配上台说话?”“她要离婚?真稀奇。”“驼子不休了她,就是祖上积德。她竟敢休男人?”“这世道……”
“她男人是谁?是地主老财的狗腿子。现在跑到铜鼓去了,去报信,去吴抚夷那里搬兵救老吴剥皮。”张赤萍嗓子开始沙哑,最后一句几乎变成哭腔。
但没人听她的,都在对着牛牛嫂指指点点。眼看着三个弱女子控制不了局面,在一旁瞧热闹的邱国轩领着随从跃上土台,朝天放了一枪。“呯”,广场顿时安静了。
“不准说话。大家听着,”邱国轩厉声说,“我是国民政府督军。现在革命委员会妇女会的同志讲话,不得污辱,不得喧哗。如有违者,作反动派论处。张四小姐,你继续吧。”
“好,好。”张赤萍拉着另外两女子的手,感激地回头冲邱国轩笑笑,但笑得很不自然,上前几步,又回头补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姐妹父老乡亲,不要嘲笑自己的姐妹。如果说有错的话,那是封建主义的错。牛牛嫂是第一个站出来解放自己的姐妹。我们要鼓舞她。我们要祝贺牛牛嫂摆脱封建婚姻。她要举行一个革命的新婚!知道新郎是谁么?”
“知道!”“不知道!”台下乱起哄。
“告诉你们,是县劳工协会委员长,很多人认得的,陈把头。他们相亲相爱多年,终于可以自由结合了。”张赤萍说。
邱国轩感到新鲜、兴奋,更感震惊。看一眼牛牛嫂,心里骂道:“他妈的,陈晓明这小子好得意,又交上桃花运。”一时血往上涌,对着满场大叫:“我邱某宣布:义宁县国民政府革命委员会,将为陈晓明、牛牛嫂举行革命的隆重的婚礼。”
说完,跃向台下,经过茫然不知所措的张赤萍身边,说:“四小姐,我还是你姑姑家的房客哟。我找陈把头去哟。”
邱国轩领着随从,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中。
县城的变故产生的影响,很快波及邻近的村落集镇。开仓放粮,砸烂监牢,典当铺、南北货行,被贫苦百姓抄家分光了。山民们视作“金子”的盐,从官仓中取出,挨户发放,杀了一些抵抗的恶霸、地痞、富户。四乡农会又恢复了活动,大胆的农民闯进财主家,逼着他们把收缴的梭标、大刀交出来,神气活现地说:“喂,把你们替我们收藏的梭标拿出来,又闹农会了,又要革命了。”
最令人惊奇、兴奋的是,想要离婚的妇女川流不息,县妇女委员会的大院里挤满了大姑娘小媳妇。有人老珠黄的中年女子,有暗里受到鼓动的童养媳,婆媳不睦的、丈夫吸鸦片的、被公公摸胸的、告丈夫虐待的、私奔的、与人相好而村里不容的,偷偷相恋不敢公开的……妇女委员会鼓励她们反抗,挣脱封建主义的枷锁,追求解放。一时间“休夫成风”!成立了“女子恋爱社”,牛牛嫂当上,社长。张革妹的名字渐渐传开了。
张革妹与陈晓明举行了最时兴婚礼,俩人的结合成了追求婚姻自由的典范。
那天,县衙前广场,成千上万的人赶来看新式婚礼。督军邱国轩给他们发了第一张结婚书——一张写有俩人名字、生庚八字的双喜字样的红纸,盖了县革命委员会的墨印。
新婚的张革妹,到处去演讲,控诉吴府两代剥皮的摧残,讲到兴奋处,把驼子罪恶的嘴脸揭露了:驼子是吴剥皮的贴身狗腿,六姨太宠信的人,可以进六姨太屋里去的唯一的下人。每次讲到这里,台下惊叹声四起。不知是羡慕还是气愤,很暧昧很模糊。
驼子牛牛被这暧昧模糊的情绪推到仇人的位置上了,成了反动派的忠实走狗,劳动人民的叛徒。张革妹咬牙说出驼子的去向,他去了铜鼓报信,要吴剥皮大儿子吴抚夷带兵杀回来救人。张革妹没有冤枉驼子。过去的牛牛嫂今天的张革妹,说了驼子去铜鼓搬兵,却没能把驼子去铜鼓,单纯而明确的动机说清楚。
但,此刻这些背景与动机都不重要了,人们被搬兵救吴剥皮这一过程激怒!
邱督军发布了革命委员会第一张通缉令,追捕驼子。工会与农会也紧急密传各地,追杀驼子。驼子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