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子牛牛正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大山里。他不知道昼夜之间,自己已经丢了老婆,随时还要丢掉性命!
从义宁去铜鼓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官路,老百姓称马路。通衢大道,跑马拉车抬轿,来来往往不用避让。另有小路,多是脚夫苦力、乡野贫民行走。小路快捷,穿峡谷过溪流,穿越在无人区。一路豺狼虎豹出没,险像丛生。却比大马路省了一半时间。
驼子走的是小路。三伏天,白天太阳热辣辣,晒在皮肤上犹如蜂蛰蚁爬。正午时分,就像闷在砖窑里。驼子日夜疾行。喝山溪解渴,啃锅巴充饥,锅巴都沤馊了。困得抬不起脚了,躲树下躺上一二个时辰。山里的晚上,豺狼虎豹,毒蛇野猪出没,驼子顾不了那么多,冒险行走。两天下来,浑身长满痱子毒疮,血水脓水混着污垢流淌,驼子没了人形。
第三天天刚亮,驼子远远看见一条大河。大河从绵延起伏的山峦间飘来,像是西天落下的白云,梦一般往东游去。东面地势渐渐平缓,看得见大片大片连在一起的田园。村落更密集,塘渠港汊交错。驼子意识到,自己快要走出大山了,来到了大山与平原交汇的地方。不远处,应该是另一座古城武宁镇。驼子不能再往东走了,该转向西南才能前往铜鼓。驼子松了一口气,跳入河中洗澡。疲惫不堪的驼子痛痒难熬,抓起河底的细沙水草,搓揉全身。驼子沉入水底,抓住一块大石头,让背部在河床上磨蹭。驼背上有一痒处,手怎么也够不着。只能学老水牛蹭痒了。驼子感到特别舒坦,不一会儿,竟有些睡意!肚子一阵咕咕叫唤。手不听使唤了……驼子失去了知觉,沉没在水中。
驼子再睁开眼时,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他晃晃头,感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腹内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绞痛。又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记不起发生了什么。想抬手,胳膊不听使唤。双腿麻木,好像不属于自己。手掌倒可以动弹,便慢慢上下摸去,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浑身粘满一层滑腻松软的烂叶草根。他抓过一撮放到鼻子下嗅嗅,像茶叶像红薯藤,散发着淡淡的泥土青香。他放在嘴里小心咀嚼,嚼出一股咸腥汁液,流入喉咙。腹内又是一阵惊挛。酸水上涌。驼子连忙大口大口,咽下黑呼呼的烂草,把粘在胸脯上的都吃了下去。又过了一会,驼子觉得精神倍增,能坐起来。他摸摸床,松木铺板!吃了一惊。再摸,垫的是珍珠篾席,枕的是凉嗖嗖的青铜枕!驼子一震:“莫非回到王田里了?”只有吴老爷那样的人家才用得起这些呀。就是开米铺的林家,吃讼饭的周贡生家,都只睡草席、茭麦壳枕头呢。驼子惊慌地打量四周。屋内很黑,一切都模糊。但这气息,这格调,这完全陌生感觉告诉他,这不是王田里吴府!驼子摸索着下床,脚下一绊险些摔倒。驼子吓得大气不敢出。好一会才缓过神,终于弄清楚了,他是在一间仓房!四周放着草篮、铜盆、冲壶、水烟枪、被褥和鞋,他甚至摸到星称、量斗还有升筒。驼子还是十分纳闷,这些东西怎么能乱七八糟搁一块呢?
有一个窗口,望天空,星汉灿烂,月华皎皎,岑寂的荒山野岭披上了一层银辉。夜风习习,吹来阵阵稻香,一个看水人在远处举着马灯巡夜,不远处的河水静静流淌,竟没有一点声息,屋角,树丛,点点流荧,上下翻舞,唱着无声小夜曲。
外面有脚步声。有人开锁。牛牛赶紧缩回床上。一盏菜油灯,点着三根灯芯。照见一个背枪的汉子,边推门边小声说:“嗨哟,没送出去么?你说这老表的觉悟啊……”“去他老表的。给他东西不要!穷,活该!”另一个人答。“聋瞽佬也没送完?”“呶,带回来了。座钟都不敢要。聋瞽气得一脚踏扁了。”“搁哪里?”“小心,扔那边。这屋角的活物还没醒?”“唉,也是苦命人。还不知他这条命捡得回来么?”只听“咣当咣当“地响了一阵,空中抛过一物,落入不知什么东西上面,翻滚了好一会,才停下来。那俩人离开,灯光渐暗渐没。
“糟糕。土匪窝里。说的外乡话……一定是幕阜山上下来的!”驼子没有听懂说什么,但经验告诉自己,这里是是非之地,遇上了是非之人!这几天人们都在传说,从幕阜山那边,汨罗江头,过来了土匪。土匪个个三头六臂,都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抢州掠府的,本事十分了得!自己碰上了这帮人么?驼子心慌意乱,摸索着来到门口。门没锁,轻轻一拉就开了。试探着迈过门坎。门外是一座天井,月光泻地,满目朦胧。驼子还没走出一步,险些摔倒。伸手在地上摸着,竟摸着一只断手,吓得他差点闭过气!断手旁边还躺着一个人,推推,一动不动!哆嗦着探手试试,浑身僵硬,鼻息全无!驼子狂叫一声跌倒在门坎上。
围过来好几个拿枪握刀的人,用湘省口音很重的官话,问:“撞鬼啊?”有人用刀背拍打着驼背上那坨厚肉:“活过来了?要不要把你的驼背扳直哟?”
“死人,死人!”驼子伏在门槛上,不敢回头,反手指着地下。
“嗨嗨嗨。”那些人发出猫头鹰一般的怪笑,笑得驼子毛骨耸然。
“你回转身,看清楚。是死人么?”有人喊着举起菜油灯,从头到脚把那死人照一遍。驼子两眼发直,倒地跪拜,头磕在地上咚咚响,颤抖说:“罪过,罪过……”
有人在驼子的驼背上重重踢一脚,骂道:“你真是封建迷信主义……起来!再不起来,就叫你一样下场。”
驼子双手合一,护在胸口:“军爷,副爷,将爷,大爷!你,你们连菩萨也,也敢打呀……”
“怕什么?这整个庙里的菩萨都给我们打了,砸烂。什么观音菩萨土地神,走一路打一路砸一路。等我们走时,一把火烧它干干净净。”有人自豪地说。
“造孽呀造孽!手也断,腰也斩断……菩萨哟。大难将至,大难将至。苦日子来临!”驼子悲切切,却不敢大声,怕惹恼这些不明身份的汉子,一刀砍来,就像这身首异处的菩萨。他们菩萨都敢打,还有什么不敢打!
“老表,救苦救难不靠观音,要靠自己。泥雕的菩萨有什么用?”那人一脚把地上菩萨像踢下天井阳沟内。“要造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拿下马。”
“会遭报应的……”话没说完,驼子后悔了,但已来不及改口。那人马上怒气冲冲,夺过一把老套筒枪,喝道:“你说什么,你咒我?我叫你下地狱。”
“砰!”那人嘴里发出大声,枪口指在驼子两腿之间。驼子浑身乱抖。笑声又起,充满暧昧!驼子低头看,意识到大伙在笑自己裸体,连忙双手按住阴部,挤出一个傻笑:“我还要留着它呢。别人家说我的儿子不是它种下的……”
“什么?你老婆的肚子别人种?”
“你那鸟,没鸟用?”
“嘻,嘻。不管谁种下,反正是种下了。”驼子继续装傻,诙谐中满是酸楚。他希望自虐能获得别人的开心,躲过劫难。
“好了。走吧,走吧,困觉去吧。别耍这可怜的驼背鬼。”那举灯的哨兵,驱赶人们,“驼背苦人出身。命大,差点淹死。于司令还要问话呢。”
众人胡闹一通,见有人出来劝阻,心满意足地散去。拿老套筒的汉子,还频频回头,“乒乒,”嘴里轻薄地发出连声响。
哨兵与驼子进屋:“你他妈的命大,活过来了。”“敢问军爷,我这是在哪里?”“云居寺。”“敢问军爷,救苦救难活菩萨,我还是不明白……”“驼背鬼,是我们团总把你从河里捞起的。你已经死过去了。你睡了一天一夜!要是今半夜还不醒,我就把你当死人拉到后山挖个坑埋了。”“阿弥陀佛!”“要是我不高兴,哼,丢到山里喂狼。你以为我不敢么?算你命大。”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谢你大活神仙救命之恩。”驼子点头不已,用右手五个指头支在地上。这是驼子特有的一种表示敬佩的方式。因为背驼无法弯腰,就用了这种姿势。不管别人懂不懂,反正驼子自己心安理得,觉得已经将内心感激表达出来了。
“喂,我说你能不能不念经?老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要再乱喊乱念经,就把你当菩萨打!”哨兵不高兴地说。
牛牛被哨兵唬住,不吱声了。他实在不愿意像地上的菩萨,打得断手断脚。
哨兵把菜油灯挂在墙上,与驼子说话。哨兵告诉他:那天,上游漂下来东西。团总带着人在树荫下歇凉。仔细看过,是个人!团总令人下水去救。手下都不动弹,都是旱鸭,不会凫水。团总亲自下水救人。哨兵告诉驼子,救上来的时候,满身疮疖,脓血不停地流。团总又如何上山采药,又如何替他搽药,还让哨兵寸步不离守护。驼子驼子听得泪水盈眶。
哨兵突然停嘴,眼睛在驼子胸口和嘴巴来回穿睃,吃惊地张大嘴:“你敷的药哪去了?”
驼子抹抹嘴,手掌上粘满了黑糊糊的烂叶草根。驼子明白,自己一定昏迷中吞食了身上的草药。先是羞愧,继而张惶不安:“怎么办?怎么办?那药能吃么?我要死了……中毒了。”哨兵恨恨骂:“你这鬼驼子!死不了。一条烂命,还挺怕死的。你死了算了。”指指屋内堆积如山的物品,说:“驼子,去那堆堆,你自己找去,找合适的衣裤鞋子穿。穿上跟我走,弄吃的给你。”
“是是。这堆堆怎么这么多好货色?”驼子听说,欢喜极了,翻来覆去地找,兴奋地说,“活菩萨,我驼子会怕死么?驼子心里明白,驼子蚂蚁不如,狗屎不如!才不怕死呢……”
“快点吧。这是浮财,懂吗?别作贱自己。没骨气!”哨兵嘲弄道。哨兵虽然嘴上毫不客气,脸色却很和善,声音不高。
“我不想死,我不是怕死哟,是怕来不及报您大恩情,报你们家团总的大恩大德哟。”驼子感觉出哨兵并无恶意,故意抑扬顿挫说话,显得轻松滑稽。
“别跟我贫嘴。我带你吃大锅饭。喂饱你,你再说做牛做马报答的话。”
哨兵领着驼子穿堂入室,七弯八拐来到厨房。匆忙中,驼子找到一身白棉绸对襟褂裤,一双黑布嵌苎麻底鞋。驼子穿上后悔不迭。一路上别别扭扭,极不自在。悄声自语:“穿上这身褂裤,像什么哟?开铺的……唱戏的?”哨兵没在意没听驼子嘀咕。只当驼子胆怯,不去理睬,只顾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