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堡一片欢腾。清除门障,大开四门。
曹士烈领着堡内年长有些身份的富户,走州过府闯过世面的、知文认字见人不胆怯的、长得清秀端正的,组成一个庞大的欢迎队伍,出堡迎接。鞭炮锣鼓震天动地。一支由年轻女子组成的腰鼓队,大大方方扭起了秧歌舞。
卢西渡领着队伍入堡。曹士烈低眉颔首,上前行礼,说:“正义之师,正义之师。曹家堡若无将军神兵相助,必将堡毁人亡,生灵涂炭!”
那一帮欢迎人群,泪流满面跪地谢恩,嚷成一片:“感谢革命军!”“贵军保住全堡男女老少近万口人性命!”“我们要向省衙督抚上万民表!”“建功德碑!”
卢西渡一一还礼。曹士烈抬头,刚要自我介绍。张赤兵从背后闪出,抢上一步,鞠躬作揖。曹士烈先是惊愕,后是大喜,嗔怪道:“怎么是你?成心要捉弄老舅公啊?”“怎么会?想见您,不容易的。您看您这曹家堡,被人家围成甑笼!正四面架火烧呢。”说笑着,进了堡。卢西渡瞋目而视,作出不满的样子。说,“好你个张……你假公济私啊。”“公私兼顾,公私兼顾。”张赤兵说。
张赤兵细细说与卢西渡,曹士烈是张赤兵亲舅公。曹士烈嫡长孙女自幼许配给了张赤兵堂兄的长子。这血亲族亲姻亲,纵横交错,卢西渡听了满头浓雾。急忙打住:“行了,行了。谁知道你张家是一张什么亲戚网,说不定你还七弯八绕,将我卢某网入。”
二人大笑。张赤兵瞥见曹士烈瞪圆眼睛望着自己,知道曹老先生不喜晚辈轻狂,更有不久前张府蒙受大难,彼此心中有痛,连忙闭嘴,不敢放肆大笑。
舅孙俩相拥在一旁,叹息一阵,悲恸一阵,又说了一回私话。卢西渡指着秧歌队,说:“解元公,您这曹家堡,小脚秧歌舞!真新鲜,新鲜。晚辈第一次见识!”张赤兵连忙说自己的舅公老爷是如何进化,懂德赛先生,赞同革命,讲女权,又是如何乐善好施,慈爱博学,诗书仅次叔公张三立。卢西渡随声附和,说解元公有如此胸襟真是天下少有,自己要学曹公道德风范,还要请教书法。曹士烈眉开眼笑,白胡子乱颤,又把张赤兵拉到一边询问怎么请到中央军的。张赤兵诡秘一笑,说您不是到处派人求救吗?山口民团得到报告了。至于外孙怎么得知又怎么联络上中央军,无可奉告。
仪式已毕,曹士烈解散仪仗队,安派各人杀猪宰羊,备酒造饭。卢西渡见堡内街铺齐全,青石地面干净。百姓虽行色匆匆,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慌,但人物清秀,衣衫得体,料得这堡内百姓过得宁静满足。卢西渡提出到堡内走走。曹士烈兴致勃勃领着一干人闲逛。一边走着,曹士烈吩咐下人清查伤亡,开公库抚恤伤亡,赶造棺木公祭;请黄龙寺僧人做法事超度亡灵。遗留尸首老少十三具,割下头颅路边示众,遗弃尸体拉到乱石岗埋掉。
一营长报告,俘虏不明身份军人四十八人,暴民无数。卢西渡请曹士烈找一处安全地方,他要亲自审问不明身份军人。其他俘虏听侯曹士烈曹解元发落。张赤兵提出主意,说这些闹事人都是乡邻,无非想趁火打劫,分些钱米物具。冤家亦解不亦结,不如放了。卢西渡说将首恶捉住送县衙,莫要动私刑。曹士烈见卢西渡也开口说话,只得依了,即刻派人照办。
西乡余满发等十人被五花大绑送往县衙。窑厂余老板在送往县衙途中,被秘密押回曹家堡,砍去双手五指,割去舌头扔进地牢里。
说着又上碉堡观看。卢西渡西望,指着望不到边的稻田,嘶哑着说:“造孽!这么多的稻子烂在田里……”
“唉……谁敢去收割。明年怕是少不了逃荒的。”曹士烈叹气道。
“还能抢出一半来的。你看!”卢西渡说。
“死的死,伤的伤,谁还有心思!”曹士烈说。卢西渡看看正西沉的太阳,果断地说:“我命令官兵连夜帮忙,抢收稻谷。本部人马多农家出身。还有,赶紧截住那些还没散去的闹事的人,让他们将功补过,留下来收稻。曹家堡拿出好酒好菜招待!”曹士烈听了大喜,要替曹家堡人跪谢,口中说:“如何感谢大军哦。给你们银钱……”
卢西渡拦住,牵着手,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银钱不必。你们替我军扬个名,给省府呀县衙呀上个万民帖,说我军保境安民万民拥戴啊,尽挑好听的说吧。”
“一定!一定!这就派人撰写,送匾!还要刻石永记。”曹士烈一点不含糊,马上安排堡中通文墨者,准备去了。
卢西渡对张赤兵耸耸肩。也不看风景了,去见俘虏。方将等被关在一个大谷仓里。见了一身戎装的卢西渡和威风凛凛的卫队,自惭形秽,低头不敢望。方将怎么也没想到,眼看曹家堡就要攻下,竟功败垂成,反而做了阶下囚。想自己离开五老峰,发誓踏平曹家堡,立下第一大功的。下山时,苏英俊带领山上军民夹道欢送,到了余家塅更是王师礼遇。如今弟兄们个个惊恐不安,惶惶如丧家犬!方将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你们是哪部份的?看光景不像是土匪呀。”卢西渡仔细打量蹲着的俘虏,故意用揶揄的口吻说。
没有人吭声。俘虏们偷偷互相打量,暗地里都把目光投向方将。
“就凭这些鸟东西,敢明火执仗,攻城掠地?”卢西渡用脚踢踢缴获的长矛大刀,他要摧毁俘虏们心底最后一点自信,“在荒山野岭干干杀人越货的勾当,还差不多哟!”
“你,出来。”突然,卢西渡用马鞭指着方将。卫兵上前,不由分说,把方将拉了出来。
方将回头看看地上蹲着的弟兄,挺直了胸膛,嘟噜道:“神气什么!”
“你是他们的头头吧?”卢西渡打量方将,说。“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方将不语,只顾睁大眼睛盯着对方挺刮的军服。张赤兵在一旁静静观察,这时说话了:“你们怎么跑来攻打曹家堡?”
“曹家堡是反革命土围子……”方将说了一半,自觉不妥,改口道,“窑厂余老板请我们,团长就答应了。其实,我们无冤无仇。”
“你们是湖南人?听口音像长沙一带……”卢西渡急忙问,目不转睛。
“是。”方将答。
“你们从哪里开来的?是不是东边,浔阳府?”张赤兵不动声色地问。
“是。”方将点头,壮着胆子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嘿,问你,你不说,反倒问起我们来了……”卢西渡用皮鞭轻轻敲打方将,嘲笑着说,“湖南伢崽,你现在是我的俘虏!”
“你们是暴徒乱党,从湘省流窜入赣?呵呵,你们可是送肉上砧板!”张赤兵淡淡一笑。这笑意很暧昧,分辨不出内心的情绪。
“我们不是暴徒……”俘虏群微微骚动,有人说。
“我们是革命军。”有人喊。
“就你们熊样,还革命军?”卢西渡大笑,“哈哈!别玷污了革命二字!”
“二十军独立团。”方将涨红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信不信由你!”
“什么?二十军?鄂州军?”卢西渡举起皮鞭狠狠地抽在方将臀部,骂道:“狗日的。你说梦话?你骗老子?”
“看你们非兵非匪非盗非民!倒是真有点像鄂州农军——乌合之众!”张赤兵眼睛一亮,很快又朦胧起来。平静地说。
“军长是谁?团长叫什么名字?说!混蛋!”卢西渡高声吼叫。虽然声音提高了,但眼神里少了敌视,多了意外与惊喜。
“啰嗦什么?要杀要剐动手吧。”突然,红神兵中有人说话。
“方营官,别怕。理他个鸟!”有红神兵附和。
“砍头不过风吹草帽!拿酒!”更有红神兵冲曹士烈喊,“喂,你一定是这庄主老爷……今天这仗不算输!我们输在皇军手下,不是输在你们庄兵手中。让我们痛快喝酒,不然,进了阎王府还找你打仗。”
“酒……”“酒?”“酒!”红神兵嚷成一片。
曹士烈拱手,道:“自古只有死罪没饿罪。好汉,放心,一切听卢将军的!时辰未到,时辰一到,酒肉无愁!”
张赤兵跨近方将,冷冷问:“团长是谁呢?”
方将茫然摇头,不知是听不清还是听不懂。张赤兵重复问。方将摇手让红神兵停止喊叫。方将还是摇头。
张赤兵凶狠地问,“你们到底是不是独立团?”
“团长是苏英俊,苏长官……”方将说。
“什么……?苏英俊团长?浏阳的苏英俊?狗日的!”不等方将说完,卢西渡上来又是一鞭,好像遇见一头怪兽,围着打量方将,半天才开口。
卢西渡急促地问:“你们,你们是苏团总的手下?”
“呜呜,是,是……”方将揉着挨鞭打的肩膀,委屈地说:“当然是。团长说我们是奉贺军长的秘密指令,到,到这幕阜山地面来革命……”
卢西渡又唤出几个士兵问话。从番号到团长特征,一一问到,在确认无误后,大笑道:“放人!大水冲了龙王庙。哈!”
在大家的疑惑目光下,卢西渡兴致勃勃地将往事叙述一遍。
方将听了像做梦一般,忘了皮鞭伤痛,一直充盈在胸间的羞辱也荡然无存。他终于明白,眼前这支队伍是中央军,部队里传颂的一支神奇的军队。今天终于亲眼见到铁军了!更让他按耐不住的是,团长苏英俊真的与铁军共同打过长沙!还与诸位将领结下兄弟情了。
方将怕给苏英俊丢脸,轻轻道:“我这个营不是老班底,是新近投奔独立团的……不太会打仗的。”
曹士烈挺豪爽,朗声道:“不打不相识啊。你们两家既是同门弟兄,又在我曹家堡重逢,曹某八盘八碗八碟款待!过去的不快,从此不提!”
俘虏都被释放,发还各自武器。一阵欢呼,随着卢西渡的人马走开了。
卢西渡有自己的盘算。既然已经与赣省主席达成秘密协议,中央警卫团改编成赣军独立师,由团扩编成师,至关重要就是缺员。临时招募来不及,再说,也不能如意。要训练得能打仗行军,非假以时日。就地收编小股能打仗的队伍最理想了。苏英俊的人马在附近活动,天遂人愿!卢西渡甚至等不及参加宴席,赶紧修书一封,派上秘书彭佐,随同方将,快马赶往五老峰,请苏英俊下山会商大事。一不做,二不休,又派人前往县城,邀请邱国轩到山口镇会晤。
他做这些,并不回避张赤兵。张赤兵有些迷惑,欲言又止。卢西渡知道张赤兵想问什么,轻描淡写地说:
“我团与县城督军邱国轩也是老熟人。他做过夏斗寅的连长,马日事变后我带兵剿过他。后来他投了二十五师,又成四军的人。也算是同一条战壕里的吧。”
“原来如此!你早就摸清了县城驻军的状况了。”张赤兵说。
“你也对这幕阜山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啊,包括我团的情报……张公子,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卢西渡直视他。那目光是坚定的,带有某种威胁。
张赤兵不吭声,做个手势暗号,掉头就走。卢西渡见了不声不响跟在后面。俩人进了一个小房间。俩人一反常态,变得像是初次见面似的,作了一次短暂却至关重要的对话,字字如金。
“我是江西省委特派员。负有一个重要使命:在赣西靠近湘省边境,秘密串联组织力量。”“嗯,果然不出所料。”“中央最近有指示到达江西,要在湘、赣、鄂、粤四省同时搞秋收暴动,攻打长沙。”“有军部消息吗?”“南昌暴动武装已被剿散。军事首领均下落不明。赣省委还有新指令,要各地方党暗中保护躲避在赣省的两个左翼军团。”“哪两个左翼军团?”“二十军独立团和你们中央警卫团。”“唔,明白。多谢!”“二十军独立团是由平江与浏阳农军组成。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于贲民不见了……”“等苏英俊来了就清楚了。”“赣省委想在永新、莲花一带搞暴动,那里是赤区,罗霄山脉。莲花县是上等县。稻子熟一季,可以吃两年。原来想借用二十军独立团的力量的。”“你们赣省委搞秋收暴动借湖南的农民军,怎么不借我们警卫团?怕我们吃光你们的粮食?”“你们是王师,直接听命中央,地方怎么敢打你们的主意哟。”“是啊,是啊。部队何去何从得听中央的。共产党掌握十个团的兵力。叶长官、贺军长带了九个团在南昌起义,剩下我们这个团到了幕阜山里,这是共产党的本钱啊!”“我过几天就要去罗霄山那边。到时候你得把平浏农军还给我!赣省要用!”“我会照中央规定办。中央不是有规定,军事武装流动到那里,就接受那里地方党领导?哦,向你打听,湘省谁负责策划秋收暴动?”“听赣省夏书记说,这夏书记新从湘省调来。听他说中央给湘省直接派了特派员,叫毛公……”
这晚吃饭,各色人物都来敬酒。卢西渡高兴,来者不拒,喝了半坛曹家堡酿红苕酒。喝得酩酊大醉。一觉睡去,直到第二天方醒。
喜讯频传,快马回来报告。苏英俊留下一个大队留守五老峰,率大部队日夜兼程,明天晚饭前一定赶到山口镇;邱国轩更干脆,送来全团花名册,愿意接受警卫团指挥,请卢长官进驻县城;南昌方面也传来消息,朱主席派出一个庞大的慰劳团,不日即到山口镇,带来了现洋弹药与冬装。如果在涂家埠接受点编,朱主席会领着省府大员亲临庆典。
卢西渡胸中筹划着独立师官长人选,自己要当师长了。
卢西渡快步上了城墙,望着远处的黄龙寺出神。张赤兵与曹士烈走来了。卢西渡看看他俩,又看看直冲霄汉的山顶,突然提议到黄龙寺一游。卢西渡眼神里泛出兴奋,削瘦的脸庞涌上少有的笑颜。张赤兵若有所思,这个就要走马上任的师长心情正好着呢!于是也装出一副踊跃的模样,鼓励曹士烈前往。曹士烈不用鼓励,比卢西渡还要激动,一个劲喊:“儒将!儒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