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三步并两步回到堡内。卢西渡找曹士烈借来便装,带三个警卫,都换了衣衫,一顶轿子抬了曹老先生,轻车简从,兴致勃勃登黄龙山。
黄龙山是绵延千里幕阜山脉主峰,黄龙寺在那黄龙山半腰处。
一路上,松杉层叠,樟柏掩映。修筑精致的青石古道蜿蜒而上,纹络流畅,宽窄相同。全用圆润光亮鹅卵石作楔,浑然天成。悬崖陡壁处都用铁链作护拦。另有樵人药夫出没的小径,不时出现在青石道旁,或是隐没无痕,或是延往更险处。一径一道,相依相傍伸向山顶。藤萝千丈,百鸟飞鸣。过涧,涉溪;穿瀑布,出云入雾。耳畔虎啸猿啼,脚底幽谷疾风。千峰竞秀,万壑争流。远处山峦起伏,看似锥尖、似悬空宝剑、似永不坠落挂在天幕上的流星!近处的危崖、妙石、怪树,更是令人奇思涌动,浮想联翩。而一些崖、石、树的组合图形,变幻莫测,鬼斧神工!大家争相起名为乐。一时,妙语连珠,想像诡秘。“苍猿献果”,“金童玉女捧紫薇”,“蛇吞像”,“鹤生丹顶”,“龟长绿毛”,“白鹿衔芝草”,“仙姑采茶”,“不二门”,“蓬莱岛”,“钓鱼台”,“抱子崖”,“扁担山”。
不知不觉地走过一个山头,十多里路。没有脚酸腿软口干舌燥之感,反而愈近半山,愈觉异香氤氲,神清气爽。云蒸烟笼里,青黛紫橙中,出现了巍峨挺拔的禅院塔林。
“卢将军,黄龙宝寺到了。”曹士烈下轿,令下人进寺通报,领着众人缓缓而行。金碧辉煌的院墙,已经清晰可见。悠扬的念佛声也隐约能辨。但要进寺,还要过小桥栈道,穿过长长的崖沟。崖沟很宽,足有丈余。满眼摩崖石刻。
“这里唤牯牛岭,也称牯岭。一去二三里,走完方到山门。你看,那像不像牧童放牯?”来到这里,张赤兵兴奋起来。钩起了他少年的回忆,指着一块形状奇特巨石,喊:“喏,石牛溪!看那石牛,像不像?吾乡先贤黄山谷少时所作牧牛石诗,刻在此石上。‘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岸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算尽不如君’瞧!这边,还有东坡居士图……少时玩耍常来的。”
卢西渡也顾自摸下石道,走近崖壁看字,念出声:“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 ”
“将军,这是《读禅经》,江州司马白乐天题。这摩崖历经千年,依旧光鲜如故。可以想象得出,诗人是如何哦咏泼墨,匠人是如何洗尽崖壁,焚香凿字。白乐天贬做江州司马,诗坛有幸,浔阳有幸。浔阳府吟出《琵琶行》,黄龙山刻下了《读禅经》。”曹士烈说。
“浔阳府还真的是风水宝地啊。西有黄龙山,东有庐山。白司马发配江州,也是有幸极了。不然,他如何得游黄龙山,托名永记?我看这满眼诗词,禅意十分,应该都是释家行为。你看这名款,有傅大师,寒山,重显……”卢西渡说。
“你说对了一半的。为什么是一半呢?在此题诗的不全是僧人。这黄龙山摩崖有一半是佛门中人所题,另有醉心禅佛的诗人、名士、高官、白衣居士,如苏东坡、王荆公、黄山谷,都有清华绝俗的作品。南渡后,陆游、范成大、杨万里都给黄龙山增色不少。元蒙至明,由明而满清,题石无数,僧儒各半吧。近代,曾文正公,张南皮,散原先生,黄遵宪,还有贵党闻人于右任都勒石于此。”曹士烈停顿一会,用目光征询卢西渡。他的意思很明显,他很想知道眼前这位军人,是否听懂。卢西渡很热切地望着他,并无惘然之色。显然,卢西渡熟悉这些巨匠,跟得上他滔滔思绪。“刚才是从儒释两界而言,儒释各半。唔……在此题诗也仅仅是同一个门派的僧人,别门派的僧众是不上来的。这释门在世人看来好似一家子,其实哦,也是门内有党,党内有派,与贵军贵党如出一辙!上我黄龙山的僧家皆东山门下曹溪一脉,宋明以降号为临济宗黄龙派是也!乃当今保存最纯正血脉之南禅嫡传!佛门森严,别门别派是不轻易上此山的。”
“解元公,好像南岳衡山也是禅宗一脉哟。你这黄龙山与衡山都说是正统,莫非合着当今宁汉两家,合着汪主席与蒋总司令之争,争中山先生之嫡长,一样的道理么?”卢西渡笑着说。也是庄谐并用。
“那倒不是……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语。”曹士烈笑笑,颔首点头。卢西渡的话,令他打消了顾忌,不用担心话不投机了。于是,一口气说下去:“衡山与黄龙是一脉相承,但扬名有先后,衡山扬名在前黄龙扬名在后。黄龙血脉是从衡山传来的。达摩西来,算是东土禅祖。在东印度,佛已经传到二十八代了。在中国,达摩是初祖。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是为禅宗六祖。这六位祖宗俱一脉单传,袈裟为证。谁得袈裟谁为嫡传。六祖寂灭,俗传六祖袈裟被则天皇帝取得,供奉皇家大内。从此民间消失,不现江湖!此说是真是伪,姑且不论,但袈裟无踪无影,倒是事实。也就从这时起,南禅不再单传,而是多头弘化。如此,实属无奈!皆因六祖慧能吸取五祖传法衣之教训,以免后代同门相残。慧能担心掉脑袋,隐居十六载!混迹樵夫猎人之间。后来公开身份,南蛮大惊!原来黄梅正宗流落在此!慧能居韶州,即今日韶关曲江曹溪山。四十年不出岭南,东山大法得以在岭南弘扬光大!”
“解元公,且慢。我有一事不明,这黄梅正宗大法作何解?这东山大法做何解?”卢西渡说。
“四祖传法在与浔阳隔江相望的黄梅县双峰山。东山是指五祖弘忍传法处,在黄梅县凭墓山筑寺传法。凭墓山在双峰山东面,故有此名。佛门中均以地名为法门名,非以人名为名的。”曹士烈道。
“了不得了不得。”卢西渡大叫。“禅佛六祖,就有两祖的法场离你黄龙山不远……怪不得仙气浓重煞人!”
“嘿,不仅四祖五祖不远,三祖也近。三祖的法席在舒州天柱山。三祖寺至今尤存!从浔阳过长江,望西是黄梅,往东是舒州。”曹士烈说,“六祖寂灭,弟子四处传法,如星星之火,道场千万众。唯湘赣达到非常隆盛境地。六祖的弟子之一怀让到了衡山,怀让弟子道一和尚来了江西南昌。道一俗家姓马,因此有了马大师尊号,后世称为马祖。”
“闽粤一带供奉妈祖。我在广州黄埔读军校,见过妈祖庙堂。只是好像是女神……”卢西渡努力回忆着,随口说道。
“此马祖非彼妈祖。”一直静静聆听的张赤兵开口说话。不忘了恭恭敬敬地朝曹士烈点点头,算作插话前的客气招呼。“‘妈、马’音近义殊。此马祖是男,彼妈祖是女;此马祖是信奉印度佛,彼妈祖是中国本土神;此马祖求心安,彼妈祖求身安。妈祖是海上渔民保护神。”
“啊呀,张公子也熟谙佛家掌故?没想到,没想到。”卢西渡说。
“嗨,还不是小时候听舅公讲古听来的。”张赤兵恭维道。
曹士烈呵呵一乐说:“老夫啥时候讲过哟?还真会拍马屁。不过,话没说错。想见你在外还算勤力读书的……这南昌马祖不简单,弘扬一代家风。为什么这样子说呢?涉及法理,三言两语讲不明。拣要紧说,六祖改‘渐悟’作‘顿悟’。这‘顿悟’是伟大之创造!马祖在江西将顿悟更弘大,翻做打、喝!禅风硬朗,掷地有声。马祖传百丈,百丈传到义玄。义玄在河北临济禅院圆寂。世称临济正宗。后分为两派,一派‘杨岐’,一派‘黄龙’。杨岐散佚失传,唯黄龙犹存。黄龙派——即吾乡黄龙山之黄龙寺也。”
“曹解元故乡真是龙脉之地。”卢西渡不由得感叹道。
“南禅是中国禅。临济正宗是南禅五宗之首。而黄龙派是临济宗唯一流脉!将军,你说说,你到鄙乡上一趟黄龙山,值得还是值不得?”曹士烈说。然后挤挤眼睛,意味深长地说:“上得黄龙,即是正统哟……”
“对。我就是党国正统。我这三千弟兄正是中山先生嫡传。值得值得!”卢西渡猛一听,心中一阵狂喜。暗自闪念:“值得值得!解元公洞若观火,生佛生佛。”
“罪过罪过。‘生佛’?愚朽怎担负得起这个名声。”曹士烈满脸惶恐。
“不是说众生皆佛,佛即众生么?只要跳出三界,贩夫小卒能成佛,强盗土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况解元公这么有德行的人?您不成生佛,谁能成生佛!您老,”卢西渡本想再恭维一番,怕有媚俗之嫌,改口道:“这……现在黄龙派传到第几代了?”
“临济正宗第一世义玄禅师……现在是临济正宗四十六世虚音和尚。虚音和尚云游天竺、暹罗、波斯,曾在曹溪山研习经年,又入北地遍访名寺名僧。出家前参加过反满复汉的辛亥首义,曾是一位带兵长官,官至师长。蔡锷将军反袁,曾亲自上山恭请禅师下山的。”曹士烈说。
“哦。虚大师肯定不愿再入红尘……说不定等革命成功,天下和平,我卢某也来黄龙出家哟。”卢西渡大笑。
“将军,你我机缘未至。机缘至,自然水到渠成。”曹士烈说。
“解元公,你也有出家的念头么?您可是富贵等身啊。”卢西渡凑趣道。
“山野村夫,不过一蝼蚁一草芥罢了,何足挂齿。别人家那么多荣华富贵都可抛弃,老朽有何舍不得?读首茶坊诗给你:三十年前草上飞,铁衣抛却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问,独倚危楼看落晖。你道是谁写?雪窦和尚。雪窦和尚又是谁?”曹士烈停顿片刻,接着拖长声音说,“就是那喊出‘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披黄金甲’黄巢。黄巢大将军!当然,茶坊戏说未必是真,但意境是真!枭雄如此,何况黎民苍生!显赫的人物都喜泉林胜地,无功无名者有什么不能割舍?总恋着这俗世的好处……”
张赤兵不赞同曹士烈这番泄气的话,怕影响卢西渡情绪,嗔怪道:“舅公,一味消沉怀旧,不思上进,一点不时髦。”
“得罪得罪。卢将军,我只是在讲一个看破的道理。别多心。并无挫折将军凌云之志之企图。”曹士烈抱拳,也觉不妥,自我解嘲道,“诚如赤兵所言,我得写写‘女神啊女神’之类的新诗,看新青年,跳百老舞,口不离主义,言必称希腊——才算时髦,才算识事务者为俊杰咯。”
“人道是‘看的破,忍不过’呀。”卢西渡说。
“不过,破后禅,不是真禅。佛有语录‘金鳞透网’。”曹士烈又习惯地眨眨眼,说,“鱼儿被网住了,想尽设法跳出来,不摆脱网,这一生就完了。一和尚说跳出网是禅。另一和尚说原本就不入那网,不受那网里食饵之诱,不入网者才是真禅。”
“您看,又来了不是。玄而又玄了……”张赤兵说。
“石头记里有诸多出家生相。惜春出家是一类,宝玉一类,鸳鸯是一类。冷眼看尽生的苦而出家,受尽苦难而出家,怕自己受苦而出家。真悟道的!别人都是艺术禅……是希腊之艺术,莎翁之悲剧。是‘破后禅’。难得‘破前禅’!”曹士烈说。有意在“艺术”与“悲剧”两词上加重语气。
果然,获得张赤兵惊讶与喝彩:“舅公,您好了不得,还能说上西学的字眼哟。”
“你叔带回过一本石评,说是一个叫王教习所撰。老舅公三番五次读过。王教习看出悲,我看尽是禅!”曹士烈停顿一会,转身对着卢西渡,缓缓地说:“还说石头记吧。是助人悟道的好本子,建议将军不妨一读,读过还读。老朽可不是要你误入风月宝鉴、红粉迷情呵!戎马倥惚,枕下有本颂红妆,是件十分有趣的事!”
“哈哈。解元公,我明白!卢某愚鲁,眼下还不能参禅。您也做不到六根清净的……您曹家堡中男女指望您吃饭保平安!等天下太平了,封建主义消灭了,军阀铲平了,鄙人开了天目,我重上黄龙山,与曹老共解红楼。”卢西渡说。
就这么说说笑笑,一伙人过了崖沟。面前豁然开朗。寺庙前平坦宽阔,几可跑马。一带垂杨,两口放生塘,石牛石虎,香炉纸钱屋。还有星星散散可供香客小憩的石墩木桩。经过一个牌坊。上面有楹联:
读黄庭有味 笑曹溪无源
走几步,赫然耸着一个碗口粗的铁棍。铁棍深深埋入山崖,旁立有形无状怪碑。许久才能认出上面歪歪斜斜阴文:
一心一偈一袈裟 一祖一宗一铁棒
张赤兵、卢西渡围着仔细观看,你一言我一语揣摩其含义。曹士烈一声不吭,寻个石墩坐下,听他两个脸红脖子粗地争论。见他俩许久不分高下,便悄然踱到他们身后,猛然大喝:“喳!”
俩人吓得慌忙跳开,还直揉耳朵。
“这就是棒喝之功!临济宗所创。开了曹溪门下痛快峻烈禅风。”曹士烈得意地说,“师徒同参修练,打架,杀蛇,斩猫,放火,用车碾伤脚的,半夜狂叫,用叉叉人,用棒赶人……”
“这么粗鲁的修炼方法么?”张赤兵吃惊地问。
“粗行沙门嘛。要的就是顿悟!用棒用喝,呵佛骂祖,如狮子吼慑人心魄。看似野蛮粗鄙,但能阻断意识迷渡,引发学者悟入,非常有效。义玄说,一喝如金刚王宝剑,一喝如踞地金毛狮子,一喝如探杆引草,一喝不作……”曹租烈说到这里,一时想不起下文,尴尬地直挠头。抬头望见一行僧人鱼贯而来,像救兵来了,疾步迎上去,低语一通。其中一位中年僧,道声佛,说:“《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云:一喝不作一喝用。汝作么生会?”
“对,对。正是此句。”曹士烈急忙接上话,像是要弥补刚才的难堪,欲再说禅,“曹溪门下不立文字,心法与顿悟,‘顿悟’是头等贡献。当头棒喝算是把顿悟发挥到了极致。”
“舅公公,你别再说了,好不好?卢长官是来游观景致的呢。”张赤兵打断曹士烈的话。
曹士烈愣愣地瞪着张赤兵,许久才从自己的思路摆脱,明白自己说多了。露出孩子似的歉笑,呐呐道:“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说了这禅的许多掌故,是怕这千年古寺毁于战火哩。”
卢西渡的目光早已游向大庙内,喃喃自语:“棒喝!革命就如同这佛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