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贲民瞪眼说。“我做县长?县长是文官!我带兵打仗,是武官。我只做督军!枉自做县里的科长!这个理都不懂。哼,你不做?不做?不做杀了你。”
“是、是、是。”瓜皮帽老头不敢抬头,惟有拱手称是。
于是,新任县团防局长拉着不知所措的新任县长执行命令去了。
夜幕降临,全城张灯结彩。满大街是烟馆、赌馆、妓院。有官兵窜进窜出。还有乡下来的战士,在外面探头探脑,十分好奇。于贲民正在巡视市区,见状大怒,带人砸一家妓院。不料,里面冲出来几个士兵,大吵大闹,险些开火。
“妈的!好大胆子。老子是革命军!谁呀?”
“放肆!还不滚回营房!这种地方是革命者来的么?”于贲民指着战士的鼻子,骂,“哪一部分的?官长是谁?”
“你是谁?敢来坏革命军的好事!知道现在是谁的天下么?”士兵围上来,就要动手打人。
“反了你们!师长在此。还不快滚蛋。”于贲民的随从蜂拥而上,用枪制止那几个凶狠的士兵。见是本师长官,闹事的战士溜了一半。偏有倔强的不服:“师长又怎么样?总不能帮地主资本家吧?”
“血口喷人!老子怎么帮地主资本家了?”于贲民喊。
“地主资本家可以逛窑子,老百姓就不可以?你不是帮地主资本家吗?”
“我们是革命军呀……”
“对头呀。这就对头呀。革命了,连窑子都不能逛,革命干什么?资本家瞧不起我们。喊我们是煤黑子!煤黑子革命了,煤黑子翻身了,煤黑子也睡得窑子里白净水灵的女人!”
“什么歪道理?捉起来。”于贲民气得上去给了他一个耳光。他明白了,这个桀骜不驯战士来自煤井。“以为你是矿上的就目无官长吗?”
“我是矿上的……你呢,不也是作田出身吗?”
“拉下去狠狠打!”
于贲民急匆匆赶回驻地,把几位头领喊来,要大家传令下去,约束弟兄不得进入妓院,不许抽大烟不许赌。有头领说干脆把窑子封了,取缔大烟馆,查禁赌博。于贲民同意,说既然革命了,就要过新生活。封建阶级污泥浊水都要荡涤。可又遭到大多数头领的反对。头领们以为大烟可以取缔,窑子和赌场万万不能动的。不然,老百姓反对,连自家弟兄们都会走散光去。弟兄们革命图什么?不就图能过上富人的日子么?富人可以逛窑子,可以进赌场,革命翻身了,穷人也可以逛得窑子进得赌场的。于贲民找不到更有力的理由反对,想想部队中有此享乐思想的不少,非一朝一夕能消灭,便不再坚持,最后一致议决仅派兵查禁烟馆。
于贲民忙到快天亮才睡觉。刚躺下,手下把他喊醒,说有“烂漫会”的人求见。于贲民本想不见,手下说不见恐怕不好的,“烂漫会”是新生事物,“烂漫会”里有洋人,信洋教,莫要引起国际事端。于贲民觉得有理,急忙全身戎装进了客厅。
“烂漫会”成员等候多时。三个披着长头发的青年,衣着半中半西,很是古怪。为首的一个自称是“托尔斯泰”。
“托先生?早!”于贲民很谨慎地招呼访客,心里想这托先生倒像个中国人。
“我们反对狮子派……”自称托尔斯泰的青年说,不是洋话不是“鸟语”,竟然是夹杂浓重方音的官腔。
“请问托先生,狮子派是什么派?”青年刚才这一开口,把于贲民吓一跳。托尔斯泰的中国官腔说得好啊。于贲民胆壮起来,也改用官腔说话。
手下人闻声掩面而笑。于贲民脸上发热。他知道弟兄们平常说土话,一旦听自己说官腔,感到新奇。于贲民低沉地喝道:“笑什么?少见多怪!”
这边一笑一说,弄得托先生也脸红脖子粗,心虚地望望自己那“烂漫会”的成员,愣住了。待到明白那些人是笑于贲民,与己无关,才滔滔不绝地讲起什么是“狮子派”,什么是科学社会主义呀,国家主义派既是狮子派呀,安其那主义万岁呀等等。
于贲民听得如坠云雾。但于贲民听明白一点,那就是这托尔斯泰是中国人,还就是这萍醴一带人氏!浓重的方音瞒不过他。于贲民从最初的拘谨中缓过气来,不无揶揄:“托先生是本地人氏吧?百家姓上可没有托这个姓哟……”
长发青年不那么盛气凌人了,告诉于贲民,自己要做中国的托尔斯泰。本姓李,湘东匡旺灞人氏,在上海读大学,受新思潮影响,回家乡闹革命。参加革命后,该姓托氏。说到新思潮,长发青年情绪激昂,手舞足蹈。他们这个烂漫会赞同无政府主义的,无政府主义也即是安其那主义。不要国家,不要政党。老子的无为理想,远胜过马喀斯主义、胜过孙文主义。通过什么手段达到安其那主义呢?革命!要用暴力手段!消灭封建王朝,推翻国家政权。人人逍遥乐享太平。
于贲民越听越糊涂。于贲民自恃有文化,比别人更懂新名词新思想。此刻完全傻了!不过,于贲民暗自高兴,到底还是听懂了两个词句“革命与暴力手段”。忙问:“请问贵派怎么样子使用暴力手段呢?”说完,挺得意地打量手下。手下正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一句话也听不明白。
“放火烧尽他们!”长发青年咬牙切齿说。
“好。请问烧尽谁呢?”于贲民又问。
“统治阶层和资产阶级!”答。
“好!”于贲民拍手道。
“还有官僚政客军阀!”长发青年激动地离座,倒背双手,像个古代圣贤。
“太好了……‘烂漫会’了不起!”于贲民由衷地赞许,“原来托……托尔斯太是这样子的主张呀!”
“对乡村豪绅地主,要采取最后手段!决不手软!”长发青年又说。
“真是太对头了哦!何谓最后手段?”于贲民琢磨着暴力手段和最后手段的异同,像是一个严谨的革命理论家。
“放火烧尽他们!”长发青年脱口而出。
“哦……还是放火哟。你们‘烂漫会’就只会放火么?”于贲民不免有点失望,“贵会对无产阶级还有劳工阶级的手段呢?”
“放火烧尽他们!”长发青年再次脱口而出。
“什么?”于贲民差点没蹦起来,指着他急切地说,“再说一遍!”
“放火烧尽他们啊!”长发青年不理会于贲民的失态,从容而坚定。
“为什么?”于贲民猛拍扶手,张大口只顾吸气,“‘烂漫会’宗旨不是同劳工一样的么?”
“不一样。差远哩。二者不可同日而语!”长发青年撇撇嘴,不屑地说,“我们的宗旨是推翻封建统治,打倒反动国家,然后,不再建国!就是不要国家政权了,就是无政府!劳工阶级的宗旨呢?推翻别人统治,打倒别人国家,然后自己坐江山、建国、当皇帝、当大总统!反过来再压迫别的阶级!这样子好吗?不好!说不定哪年哪月,别的阶级又推翻了自己,又重新建国。新的压迫,新的推翻……翻来覆去,永无宁日!所以,无政府主义……”
“好了好了。说吧,找本座有何贵干?”于贲民气得脸色铁青,有被人愚弄的感觉,粗暴地打断他,“道不同不与谋!”
“请你们退出醴陵城。”长发青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很像谈判席上,手握重兵、稳操胜券的大将军。
“凭什么?我们退出醴陵城?”于贲民从头到脚重新打量这个手无寸铁的瘦弱青年。心里咒骂:真他娘的托大!不知天高地厚啊。
“你们推翻了旧政权,县长被赶跑了。很好!但你们成立新政府,派新县长,不好!很不好!”长发青年说,“我们不要政府。资产阶级政府也罢,无产阶级政府也罢,我们都不要!我们‘烂漫会’接管澧陵城!我们要进行无政府主义实验。从醴陵开始,继而影响全国!无为而治,大同世界,共产主义!”
“你们也配说大同世界,共产主义么?你们他娘的都疯癫……”于贲民喊。“来呀。把这几个托尔太太打出去!”
“我们抗议!我们不走!我们要用最后的手段对付你们!”三个‘烂漫会’的青年手挽手,不肯离去。
“好哇!要用最后手段对付老子?”于贲民摸出枪,吼道,“来呀。成全这几个疯癫佬!用最后的手段——烧死他们!”
冲上来十多位彪形大汉,老鹰捉小鸡似的,将他们拎出去。长发青年脸色煞白,尿裤子了。不过,他们还不太明白,革命怎么可以这样呢?歇斯底里大喊:“反革命?假革命?真革命?”
于贲民匆匆来到县衙,让县长张贴安民告示,士农工商,卜巫医艺,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要遵纪守法,各各安居乐业,不得四处流窜,违背新的革命政府之精神;如有三五聚众,招摇过市,寻仇滋事,必将受到严厉制裁。县团防局也通令各乡各村,所有农会、民团等,一律上报县团局备案,由县团防局一体管辖,并发放饷贴。有擅自征饷行为者,立即取缔。
于贲民处理完毕,不禁沾沾自喜。手下也有人恭维他有经邦济世才能,干练老到,若在清朝皇帝时代,做个总督巡抚绰绰有余。高兴不了多久,坏消息来了:
秘密交通送来紧急情况,长沙卫戍司令张国威的大军急驰醴陵。前军已乘铁甲车到达板杉铺,株州一线突然增兵布防,要想经株州杀进长沙,必有恶仗;北面的探子回报,浏阳城仅有一连兵力,守兵紧急派往湘东北去了一带。于贲民明白,卢西渡已从赣省打进湖南了。既然经株州走不得,那就改变进军路线——打浏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