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分,星光寥寥,有一少年独自躺在屋顶,对着天空出神。
周围林子里传来吵闹的蝉鸣,和着田野蛙声,不绝于耳。但少年如同未闻,抿着嘴,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事实上,明天就是他的成人礼了,照村里的规矩,男子到了十八便要沐浴焚香,去祠堂受冠,并亲自在族谱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寓意着他的成年受天地庇佑,今后能肩负起传宗接代,兴旺家族的大任。
少年向来都嫌这些规矩麻烦,但既然是村里的传统,他也不好不遵守。
白天的时候,父母就为了他受冠之事,奔前忙后,挨家挨户地送礼求福,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给摘来做礼祀。
“老魏家的独苗哟。”他抖着腿,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在这村子里,魏姓只有一户人家,家有独子,名叫魏泽,正是那屋顶上的少年。
说来也怪,在村里魏本是大姓,但从魏泽的太爷爷开始,男丁冷落,姐姐妹妹倒出了不少,他的爷爷,父亲包括他都是一脉单传,各妯娌求子不得,整日被闲言碎语折磨,魏家的年轻女性害怕自己也会步了后尘,纷纷选择外嫁,而一踏出这边陲小地,便等同与家族脱了关系,几乎不会再回来,这百余年下来,村里就只剩下了这么一户。
所以对魏泽来说,什么家族大任一点都不重要,他在意的是怎么走出这个小地方,去见识外面的世界。
因前几日,外出做工的张二哥回来了,对村里的年轻人描绘大城镇的样貌生活,惹得一群小伙子向往不已,连刚出学堂的孩子都嚎着要进城见世面,魏泽自然也心动了,想着该怎么跟父母开口。
一直想到身体有些僵硬了,他换个姿势继续躺着,又伸手挠了挠鼻子,却发现鼻尖上顶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今晚的湿气怎么这么重?”
现在正值盛夏,空气潮湿是正常现象,但才一会儿的功夫,衣服也被沾湿了,这就有些不对劲了,他疑惑地坐了起来。
不知何时,屋子周围已弥漫了一层淡淡的雾霭,在空中涌动着,仿佛黑暗深处有一源头在喷发更多的雾气。
魏泽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捂着鼻子,生怕这白雾是深山老林子里飘出来的毒瘴。他利落地翻下屋顶,在窗柩上拿了块破布,浸了浸水缸,蒙在脸上准备四处巡视下。
还未走出几步,便瞥到一道亮光自屋前一闪而过,迅速淹没在阴影里。
“这是什么东西?”
魏泽下意识地跟了上去,他的眼力极好,竟捕捉到了几丝余光,一路追到了河边,河面在月色下波光粼粼,最终失去了目标。
他不死心,走在河滩上又寻了一圈,依旧没有什么发现。
但就这半盏茶的功夫,大雾更加浓郁,像是有人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块白布,站在雾里,几乎要看不见远处屋子的轮廓,魏泽暗叫不好,匆匆忙忙往家里赶。
离家越近,嘈杂的声音也越清晰,他隐隐听到了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坏事了!”
魏泽撒开腿就跑,村里有人也发现了这不寻常的大雾,都将村民喊了起来,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笼或者火把,给了他极好的方向。
当他跑回家中,母亲正守着门口,见儿子大半夜的不见人影,心急如焚,魏泽来不及解释,再次跑出门,把在村里四处寻他的父亲拉回了家。
三人关紧房门,拿布条堵住门缝,屋里点起了蜡烛,饶是这样,面对面站着也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脸。
“怎么回事,这大雾是哪来的?”
“不清楚,可能是山里飘出来的,过会就散了吧。”
“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雾,你说会不会是瘴气,我们会不会死?”
“别怕,外面的雾这么大咱也出不去,如果真的要死,我们也能死在一块儿。”
“可是天亮以后就是泽儿的成年礼,他就要入宗谱了,要是就这么......没了,我怎么甘心,怎么对得起老魏家的祖总啊。”
“哎,这又不是你的错,老天对我们家已经够刻薄了,再差也差不到哪去了,会没事的。”
魏泽听着父母的对话,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心想两人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些,他在外面跑动了那么久,吸了不少雾气,若这雾有毒,早该有不适才对,可是现在,隐约有种精力旺盛的感觉。
“我倒觉得这雾对人没什么害处。”
父母投来疑惑的目光。
魏泽继续解释道:“起雾的时候我正好在屋顶,觉得奇怪便去巡了一圈,可是这么久过去了,你们看我一点事都没有啊,我还觉得力气有些使不完呢。”说着又呼呼吸了两大口,急得母亲差点跳起来。
可正如魏泽所言,他们提心吊胆的守了一个时辰,一点异常都没有,相反连倦意和疲惫感也一并消失了,难道这雾是老天降下的福泽?他们考虑着要不要出门查看邻舍的情况。
“等等。”魏泽喊住了父母,“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三人倚着大门安静下来。
“这是......这是狮豹的吼声。”
一家人多多少少都与山里的兽类打过交道,自然听得出是何种野兽,只不过这吼声比之平常更加洪亮,也更有侵略性。
一吼过后,又几声嘶鸣声加入进来,如利剑穿透云层,震得耳膜一阵刺痛。
“尾雀,还不止一只。”魏泽父亲笃定道。
三人打消了出门的念头,赶紧把门口的灯笼捅灭了,用帘子遮住屋内烛光。外头的野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若是火光把它们招引了过来就不妙了。
屋外的声音越来越杂,尤其是那些此起彼伏的兽吼声,隐隐中传来一股兴奋之意,更有狂风拍打着门窗,发出呜呜的响声,而屋里的雾气也越来越大,烛光已起不到多少作用,视野中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雾好像又浓了许多。”
“是啊,我都快要看不到自己的手了。”
魏泽听得出父亲的声音离自己不远,可以说就在旁边,可他睁大了眼睛也看不到父亲的位置,雾气浓郁得让他分不清方向,只好靠在桌椅旁。
“这雾不该涨的如此之快啊,简直就像从屋里发起来的。”
这么一提,魏泽倒想到了什么,屋子的密封性不差,外头就是刮着大风,雾气进入的速度也不会像这般迅速。
“像从屋里,从屋里......”魏泽喃喃自语着,忽然,他蹲了下来,双手按住了地面。
“果然!”夏天的地面本该是冰凉的,但如今从手上传来的感觉却是温润的,不冰也不热,在这个季节的气温下,很是舒服。
他整个人都贴了上去,将脸与地靠的极近,皮肤上的毛孔都舒展开了,细细感受着雾气的流动,像潺潺流水扑面一般。
“这雾是从地下传过来的!”魏泽兴奋地喊道。
可是,四下阒寂,无人回应他。
“爹?娘?”
“你们在哪里,为什么都不说话啊?”
他再次呼唤了几声,依然没有得到回应,又一脚踢倒脚边的椅子,希望能引起父母的注意,可屋里安静地可怕,仿佛除了自己再没有其他人。
“你们别开玩笑啊。”
魏泽慌乱的在屋里找起来,撞翻了各种各样的杂物,可唯独找不见父母,这大雾不仅遮盖了视线,连他的心都一块蒙上了。
突然间脚下一拌,人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但他没有起身,也感觉不到疼痛,双手飞快的摸索着,终于是碰到了一处衣角,整个人迅速地靠了上去。
“爹,你怎么了,为什么躺在地上,你说句话啊。”
他摇晃着父亲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摸上脸想要探一探呼吸,手指却沾上了一些粘稠的液体,在指尖匀了匀,凑到鼻前一闻。
“血!”
他颤抖地捧着父亲的脸,眼睛,耳朵,鼻子,嘴里都流着血,怎么会是七窍流血!
魏泽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父亲死了?
“不,不会的。这是梦,我不能睡,我要醒着。”他朝自己一遍又一遍的挥着拳头,明明感受到了痛楚,却不肯停止。
“娘,娘你在哪?”
他跪在地上,突然又着了魔似的大喊起来,将每个角角落落都摸了个遍,十根手指都磨破了,终于在床榻边,找到了不省人事的母亲,也是七窍流血!
“为什么,为什么……”
他害怕得缩在角落里,身体紧紧抱作一团,屋内温度很高,牙齿却止不住打颤,手上的血腥味刺激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我不信,我不信!”
而这时的雾气,浓郁地快要阻塞呼吸,连做个动作都变得吃力起来,魏泽只觉得胸口闷热,心跳越来越快,似有一股气血在体内横冲直撞,最后眼前一黑,整个人向着地面倒去。
屋外,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世界被白雾笼罩,或者不该称之为白雾了,雾气仿佛凝成了实体,化作滚滚的浪潮,淹没了山川河流。视线所及之处,犹如回归了混沌。
之前的兽吼声渐渐微弱下去,所有的生灵都陷入沉睡之中,唯有各种地动山摇的巨响如惊雷落世,震裂了苍穹。
天地平静,天地又很不平静,看不到生命,那起伏的白雾就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