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到了苏洛手上,他接过翻了一翻。皇后顺势在榻上坐下,作贤淑状替他掖起被角。慕阳无事可做,苏彻又虎视眈眈将她防备着,便退后了两步,也去觑他那被称作大学问的文章。
老实说在白眉山上这些年,慕阳是白跟了一肚子学问的宁师父,作为白眉山庄的首席大弟子——宁师父是这么说她的,他肚里的墨水没有继承到两三分,反倒让后来的宁笏居了上。但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山上跟着师父薰陶了这么多年,就算在宁师父看来没有几两墨水,要论起品评天下文章,说上几句话还不算太难。
宁笏在下山之前奉他爹之命写过一篇治国赋,宁师父为了督促她,特地让她拜读拜读,当时她看完之后,也的确觉得字字珠玑,但本着凭良心说话的原则,她给了这样一句评价:“还是话本折子好看些,文笔好又有情节”,结果被宁师父罚抄了三十遍《修身录》。现在苏彻写的这篇赋——怎么说呢?瞄完之后,她轻咳了一下,转身给苏洛倒了杯水。
苏洛接水的时候头也没抬,说道:“你觉得这文章如何?”
慕阳没料到他会问她,小愕了一下,往皇后望去。皇后皱眉,说:“皇上何必为难下人?她哪里懂得这些东西。”
苏洛看完,把文章仍递回给慕阳,然后看着苏彻,“你先下去,我与你母后有话说。”
苏彻出了门口,皇后看着慕阳。苏洛道:“她要侍奉朕汤药,就不必退下了。”皇后强笑了下,“皇上对新来这位女史,倒是十分信赖。”苏洛点头:“那是自然,既然太傅荐来的,自然值得信赖。”皇后道:“皇上的意思,是凡是太傅举荐的人,都是值得信赖的么?”
苏洛到这里喝了口参茶,好像没听见似的,与慕阳道:“今天这茶味,似乎与平时的不同。”
慕阳说:“是的,圣上久病初愈,我深怕承受不住大补的东西,所以加了些温性的药材下去,平了平药性。”
苏洛哦道:“你还懂医理?”
慕阳颌首:“我师父喜欢调理这些东西,我跟着耳濡目染,也略懂些皮毛。”
苏洛微笑:“你师父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慕阳嗯了声,“还行,就是有点阴险。”
苏洛很是错愕了一下。皇后看他们半天,脸色已十分不好,“皇上还没有回答臣妾刚才的问题呢。难道太傅在皇上心里的地位,真的就高于一切吗?这位女史如此面善,偏由太傅送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别以为臣妾看不出来!”
“你能看出来什么?”
苏洛紧接着皇后话尾问道,从慕阳的角度看过去,那儒雅秀气的眉眼居然有些凌厉。
皇后站起来,走到慕阳面前,盯着她的眉眼鼻子,“她这副面容,跟云姬一模一样,太傅如今保的是昌王,他打的什么主意,还用得着臣妾明说吗?昌王胆小无能,皇上偏事事疼爱于他,不是冲了他母亲云姬,又是什么?”
天下事但凡扯到两个女人,都有些纠结不清。皇后在提到云姬两个字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也不知存了多少恨意。
苏洛这时候反倒不与她较真,垂下眼帘,端着盛着参茶的玉盅缓缓抿开。皇后怒气未完,瞪完了慕阳,又瞪向他:“臣妾知道云姬认识皇上于先,但她已经死去多年,难道臣妾这么多年对皇上对**所尽的心力,就连一个无心于皇上的死人也比不上吗?”
“住口!”苏洛猛地一声低喝,一双手也颤抖起来。“谁说她无心于朕?她明明说过要与朕共白首!”
“那结果呢?!”皇后冷笑,“她还不是丢下你去了!她已经去黄泉跟另一个人共赴白首,而你也只能与臣妾共白首而已!”
“你,你滚!滚出去!”
苏洛扔了茶盅,一面手捂着胸口不住咳嗽,一面指着殿门怒吼。而他脸色因为愤怒已经紫涨,气息也十分急促。
慕阳连忙上前将他扶住,一手按摩他后背穴道顺气。皇后被砸过来的茶碗吓了一跳,当下一拂袖,冷哼着冲出殿门。
闻讯前来收拾的宫人被慕阳赶了出去,帝后吵架,无论如何都是有失皇家颜面的事情,这种情况实在不适合多人在场,何况很明显地还是皇后占了上风。慕阳总算明白这么多年苏洛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家有这种悍妻,是想养病也是养不成的。而联想起她种种行径,也就难怪在裴渡面前都不肯让步了。
只不过皇后强势得有点超乎想象,居然连苏洛的伤疤都敢当面揭。她既能与手握重兵的苏宜分庭抗礼,还真不可小觑。
苏洛经过这一劳神,立即精神欠佳,慕阳给他喂了药让他躺下,出到外殿来。
事实上如果她还是楚国公主,或者说她身负着某种重要的政治使命,这个时候可真是个谋取情报的好机会。苏洛对她有着一种难言的信任,各种奏折档案都随意放在书架或龙案上,不上锁,也没派人看守,好像她生来就该是在他身边呆着的似的。
这种信任当然来自云姬,这个短命而又幸福的女人。自古常说君王薄幸,能被一代帝王这么多年魂牵梦绕地思念着,当真不容易。但是从皇后口里听来,云姬与苏洛之间又不止是夫唱妻随这么简单,她说的“随另一个人共赴白首”,这个人会是谁呢?难道说云姬之死跟那人有关?
基于天生的八卦基因,慕阳暂时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个前皇后身上。
因为自从见过苏靖之后,她这张脸已经显得疑点重重。首先是宁师父单单将她变成这个样子,然后是苏靖和裴渡相继对她表示好奇——尤其是裴渡,他作为一个与云姬没有任何私交关系的人,为什么会对着她叫“云姬”?作为一个臣子来说,就算表示惊奇,也不该直呼皇后闺名。
或者说裴渡在云姬入宫之前就已经认识,甚至是亲戚或朋友,所以私下里仍然习惯地称呼她姓名?那么宁师父呢?他又为什么非帮她弄成这张脸?真的只是因为凑巧给她接了这单生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