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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实际上,那一年从春到夏到秋,秉德女人一趟大田都没下,连申家的地到底分在哪块山上都不知道。她把山上所有的活都交给了因为局势不稳做不了买卖的承国,像村里所有小脚女人那样,过起了炕头炕梢锅碗瓢盆的日子。倒是她只做了三双鞋就不再做了,开春不久,承国媳妇生了第三胎,她穿鞋下地和于芝一起伺候起了月子。这个胎里就惊大的红虾虾的孩子,一听到动静就抽风不止,不到一个月就抽死了。端午节刚过,于芝得了妇女病,一天天流血,一流就腰疼肚子疼,做饭的灶坑被裤裆里的血腥味充斥时,秉德女人不得不逼她躺到炕上静养,自己顶起了饭班儿。而三个月过后,老三黄眨巴着一只独眼儿,登门告诉她,承民因为包庇她不去沈阳调查,被工作组的人告到上边,上边从此不信任她,让她写了检讨,把她打发到城里去了。听到这个消息,秉德女人一时间冻冰的心骤然化开,她穿上新鞋,大步流星跑到自家分得的田地,去找承民的脚印。这一天,她要寻找的,本是承民脚印,可山地东边的小道上,却走来了承中和承信。从此,她永远地告别了山野土地,成了寄养在儿子们日子里的老人了。

起初,看到山道上走下来两个人,秉德女人以为又来了工作组,他们俩赤手空拳步履匆匆,在乡下的土道上走动的庄稼人从来都没有这份利落和急促,当然也因为老三黄的说法勾起了她对承民的想念,希望某个时辰她抽冷子重新返乡,让她一诉衷肠。在充满青苞米气味的野地边,眯着一双昏花的老眼一眨不眨地看,看出两张灰呛呛的小脸儿,倾诉衷肠的就轮不到母亲,而是两个从枪口里逃出来的儿子了。

那天晚上,申家院门关得严严,曹宇环逃来那晚曾经用来绑门的草绳再次派上用场,聪明的承多不用任何人支使,自动自觉地担起了打更任务,使晚饭后摇曳在屋子里的灯光释放出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讲话的居然是一向话少的承信,他的脸在一身灰色的铁路服的装饰下一扫以往的懦弱,看上去有些神气,全不像承中戗戗着头发蔫头耷脑,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承信吐着一口城市腔和听来陌生的名称,改掉了“俺”字,把“俺舅”叫成“我舅”,把沈阳火车站叫成“站上”,直呼大妗子乔榛桂,他说,要不是最初我舅把我安排到站上,承中肯定就像我舅那样被逮捕了,八路军封锁了整个站台和飞机场,承中换了我一套铁路服,在站上公寓里藏了五天才蒙混过关。他说,我舅之所以没有过关,都因为他在机场等待正从大连赶往沈阳的乔榛桂,结果乔榛桂没到,八路军先到了一步。可是母亲问乔榛桂为什么在大连而不和他们的舅舅在一块,承信支吾着说不清楚,只有转头求救于承中。承中有气无力地接下话岔时,煤油灯灯捻突然迸出一颗火星,吓得全屋人都白了脸。他也把“俺舅”叫成“我舅”,也直呼大妗子乔榛桂,只是他的声音更小,咕咕哝哝的样子好像八路军就在窗外。他说乔榛桂就是大连人,她是国民党驻大连特派员,就是特务的意思,她和我舅结婚不久就秘密回了大连,期间我舅秘密去看过她几回,但她再也没在沈阳露面。我舅要是不等她,完全可以逃跑,听说在此之前已经走过好几班飞机了,可是他就是不走,他说乔榛桂已经怀了孩子,绝不能扔下她。

那个晚上,因为阴森的气氛和带有特殊意义的语言的缘故,秉德女人强烈地感到,她的兄弟是一个多么硬朗的男人,多么有情义的男人。也是这个晚上,她第一次知道,所谓特务,原来就是那种专搞秘密活动的地下组织,王介夫和乔榛桂,都是专搞秘密活动的地下特务,而王介夫,是国民党里最重要的特务头子。她第一次知道,当初乔榛桂说的她的兄弟将受到一个国家的尊重,就是指他们所干的秘密的事儿多么危险又多么重要。承中说,除了一个叫瞿秋白的没能劝降成功,他们这个秘密组织已经成功劝降好多回了,他劝对方投降的最好办法,是先劝他们信教。在秉德女人的理解里,要是自己当年信教,承民住进村子期间,悄没声地把她拉进国民党,自己也就成了一个特务了。因为种种现实都是秉德女人所无法预料的现实,那个晚上,在做出一个把承中藏起来,不到平安无事那天,绝不能让村人知道他回来的决定之后,她派承国连夜去青堆子湾娘家报信儿。她却和衣坐在那里一夜没睡,在一家人很晚才涌起的鼾声中,望着漆黑的夜空,暗暗地流泪。她想起在沈阳时介夫兄弟端端正正坐在她面前的样子,介夫兄弟打一小就是那种端正的样子;想起乔榛桂白细的手指握住她手时娇媚的表情,打那时她就看出她不像老王家媳妇,她愣是把她的兄弟引上死路一条。可这么想秉德女人又觉得不对,没准儿,是他的兄弟把她引上死路一条呢……

因为所有的期盼都已落空,第二天早上,趁家里人还没醒来,秉德女人蹑手蹑脚离开家门,踏破一路白霜来到后山沟谷间的坟地,用手指在离茔门口一扎远的地方扒出一个深洞,在日头就要冒出地平线的时候,跪在承山和秉东合葬的坟茔前,撸下右手中指已戴了四十多个春秋的戒指,贴在脸上蹭了蹭,将它扔进深洞,一层层把它埋葬。就要夯实上边的浮土时,秉德女人翘动已经磨出血的手指头,无奈而又坚定地说:“承山,你才是个活了不到九个月的孩子,怎么能看清眼下这世道呵?妈都看不清,你怎么能看清呵?妈不怪你,你太小了,你没那么大本事,没本事咱不逞强,咱好好歇着,呵,天塌不下来,天塌下来有大家伙呐。”

有媳妇于芝的被窝相伴,承中藏身在自家里屋最初的日子并不难过,他们几乎是一天天睡在一起,不到吃饭绝不下炕出屋,而刚吃了饭刚放了筷子又立即关门上炕,撇下三岁的孩子在屋外抓门挠窗。虽然于芝下体还在轻微流血,可丝毫不影响他们腾云驾雾的欢愉,两个饥饿的身体磁石一样吸到一起时,有好几回于芝都泣不成声,承中不得不拍着她的背哄她说:“我不是回来了吗,你还哭什么呀?”于芝听后哭得更凶。于芝的哭,除了感动身边终于有了男人,还夹杂一丝做乡下人的不甘,哄个鼻涕勒勒的孩子一天到晚蹲在灶坑,她实在够了。可承中并不了解这些,翻到她身上时拼尽了身上所有力气,让她在一种见根见底的痛楚中咬着嘴唇呻叫,而从她身上软绵绵翻下来昏睡一场后,又学城里舅舅的样子,披起穿回来的唯一一件属于承信的铁路服,抱着双臂端坐在于芝面前,跟她讲城里的电灯电话,澡堂自来水,讲在舅舅光辉普照下,别人对自己的高看和敬重,于芝听了更是泪水涟涟,承中于是翻到她的身上更加卖力。他们就像搭上一匹受惊之后急速奔驰的野马,根本无法控制一路跌落又爬起的循环,剧烈的运动使墙壁和炕一起跟着摇晃时,秉德女人为自己的决定深深后悔了。要是有人来家里串门,不用留心就能发现,关键是承国媳妇饭来碗去的伺候,脸上已经一点笑面都没有了。可是不藏在家里又能藏在哪里呢,青堆子湾的娘家吗,还是下河口的黄保长家?见哪里都不是安全的藏身之地,秉德女人便只有护着脓包一样小心翼翼地护着,管住家旺不让他聚门趴窗,担起于芝应该担的活路,偶尔有人来,想办法把他截在院里和堂屋。

可是,没有多久,也就七八天的工夫,这个脓包终于鼓破了,它鼓破,并非秉德女人护得不好,而是承中终于耐不住寂寞,自动从里屋钻了出来。

那一天承信要回沈阳,承欢从街上过来相送,他已经过来好几回了,每次来都在院子里吵吵巴火和承信比身上的衣裳。自土改工作组离开周庄,全村年轻人都记住了工作组人穿的那种竖领制服,承欢更是如此。他三十好几了,因为家里只有一间半房子,因为只有一间半房子还要眼光高挑三拣四,一直没有成婚。眼下,父亲秉胜就要在分来的地上盖新房,进了农会的老三黄,居然把农会主任于洪江不到二十岁的闺女于秀英介绍给他,于洪江不同意,两个年轻人却彼此有意。那女子不怎么好看,长了一张枣核脸,门牙挺大,可她性格大方要求上进,跟在史干部前后左右,学她腰板挺直的样子竟也像个女干部,工作组刚走,就穿上了那种竖领干部服,承欢看了特别喜欢。他也说不清是喜欢她那身衣裳还是喜欢她人,可当承欢在她的带动下也穿起干部服,他却被她喜欢上了。她觉得承欢是村子里最展扬的一个,田野里一站,绝对就是一个上边派下来的干部了。承欢想不到的是,半道杀出个承信,穿出一身肩膀带着肩牌的铁路服。其实,那天承中承信刚走上山道,他就看见了,承信非说他看错了人,说他哥跟人去北大荒挖金子去了,早就不和他在一块儿了。于是,承欢以比衣裳为由,来大妈家好几回了。可以说,一开始,他搜寻承中的兴趣远远超出了对铁路服的兴趣,可一遍遍和承信比铁路服,他对铁路服的兴趣又远远超过了对承中的兴趣。到后来,承欢真的相信承中挖金子去了,相信大妈挡自己不让进,是生他没领她去算命的气。可就在他揪着承信肩膀上的牌子就要转身时,承中穿着白布衬衫,端着一副军人的架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说:“承欢兄弟,你要是稀罕铁路服,我也有一套,就送给你啦,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我不稀罕,我当铁路工人可是当够了,再也不想回去了。”

承中的想法是,与其在屋里昏天黑地地藏着,还不如编一个恰当的理由走出来,他相信没有人会从沈阳撵过来,只要没人从沈阳撵过来,也就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可是他和承信说到两岔去了。承欢拿一套铁路服离开院子时,承信狠狠剜了承中一眼,秉德女人在后边嘟囔道:“你疯啦。”

确实如秉德女人所料,承欢回去不多一会儿,农会主任于洪江就和老三黄一起来把承中带走了,不过十几天后承中再次从外面回来,他已经是一个肃清了国民党余毒,决心悔过自新的没有问题的人了。只是这十几天的时光,老天在申家播撒了极具破坏力的东西,秉德女人牙齿一个又一个脱落,脸上的皱褶就像犁在大田里的地垄,道道深刻,而于芝,则像一朵一瞬间谢掉的茄子花,蔫答答枯抽抽,抬眼看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实际上,时光老人早就在秉德女人身上施行了破坏力,她的****一天天干瘪下去,她的皮肤一天天失去水分,她的头发一天天见少,并且白了一半,她的手已经长出大大的骨结。原先,她手上有个戒指,心里有个依靠,牙齿还没有松动,或者说,因为心里有了依靠,承受起灾难和恐惧有一份外来的力量,那消耗掉的部分显得少一些。如今,戒指不在,灾难和恐惧点点滴滴入心入肺,那敏感的神经便在所到之处发生了作用。秉德女人并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平安再次回到家里后,偶尔来到梳妆台前,才发现,她塌下去的嘴唇已经把她弄成彻头彻尾的老太太了。

能有心情来到梳妆台前,恰恰证明一场汹涌浩荡的洪水已经掠过,它历时多少个年头已经无法计算,它的源头接着另一场洪水,那是秉德活着的时候,因为他的存在,她的日子没一刻安宁,后来他走了,又来了介夫。因为和介夫通着血管,她命运的河床就一程又一程滚过洪涛巨浪。洪涛滚过,总有淤滩和土丘在河床上出现,它们是苍老,是身体的变化,更是一些在此之前不曾见到的石头瓦块、草梗和藤蔓。在沉淀在申家的石头瓦块里,最重要的瓦块不是别的,是两个媳妇日益突出的矛盾。自承中回来,媳妇于芝越来越懒,起得晚睡得早,饭班的饭从不及时,闲班时推碾压磨的活路能躲就躲,仿佛有了男人,有了男人在城里几年的经历,就有了懒惰的资本,致使从没停止做饭推磨的承国媳妇,越来越懒得和她说话,只要于芝在饭桌上,承国媳妇就一定把头低到饭碗里。而只要媳妇不吭声,承国也一定是不吭声,上桌扒几口饭赶紧离开。

在沉淀在申家的草梗藤蔓里,最重要的藤蔓不是别的,是承中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军人派头,他总是梳着一丝不乱的分头,抱着胳膊,穿一件白布长衫,丢了魂儿似的在屯街上游逛。他早先就是一个大板先生,不爱干活,可现在和早先不同,早先他单枪匹马,现在他有家有口,他需要种地养家,他虽然人不在家没分到地,可只要他在家吃住,就需要把属于他的那份责任承担起来。他和老婆全没这个承担,秉德女人便一日日如坐针毡。要是从前,她会不加思考就把大伙叫到一起开会训话,可现在不是从前,现在,承中当过日本兵又当过国民党兵,他当日本兵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不知道,在沈阳当国民党兵时过的生活她是知道的,每天都要上操,每天都要腰杆笔直地站在岗楼门口,长期的横草不拿竖草不捡,肯定是哈不下腰了!她不忍训他的最重要一点,是一些年来,他就像一只飘流在外的孤雁,无数次地担过惊受过怕,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怎么也得让他舒坦舒坦。可正因为他在外面,承信又在外面,挣钱养家的事全担在承国身上,她更不能过分要求承国。为了把自己的两难境地传达给儿子儿媳,秉德女人不得不求助旁人,那首选的旁人必是老三黄。他是村里有名的说事先生,可是想一想又打消了念头。现在的老三黄也不是过去,现在,他入了农会,他那只独眼瞪大了,他雄赳赳当家做了主人了,脸上多了威严,一想起他,心里就像盖了蓑衣似的有了层隔膜。要说最亲近的还是秉义,可活埋周成官那天他扬起的那一铣土,到现在还隔在她和他中间,她明明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可他那么做她心里就是不舒坦。最后只有想到秉胜,他虽然从不多言多语,可他毕竟是承中和承国的叔叔,尤其他和承国亲。于是在一个阴风阵阵的冬天的早上,秉德女人换了一身浆好的褪旧夹袄走出家门,于是,那个早上,秉德女人第一次真切地从人们眼睛里看到,一直尾随在她身后的周成官,把她变成了一个多么可怜的女人。

因为忘了秉胜已经盖了新房,她去了他和秉义合住的老房子,早就不穿旗袍的秉义女人见她走进院子,砰一声把门关上。在一声响亮的关门声提醒下调过头,来到新盖起的前街,正在院子里扒苞米的秉胜家的居然头都没抬,冷冷一句“秉胜上山了”,就把她打发了。而从秉胜家转身,遇到也搬了新房,正在往外抬纸活儿的罗锅哥哥,热络络叫一声“兄弟”,他却把脸埋在刚扎好的金银山后边,像没听见一样。当不得不错过金银山转回自家门口,她觉得扑面的风丝里,有针尖一样的东西从脸上划过。

村里人对秉德女人的冷淡,不仅仅因为她跟地主周成官有瓜葛,还因为承中终于承认他当过国民党兵,承认他的舅舅是国民党特务头子。通过农会的宣传,几乎全村人都知道了国民党的可怕,它抗日不坚决,它吃香喝辣浮华腐败,他压榨百姓胡乱收税,当承中整日端个架式在屯街上向人们验证了这一切,远离秉德家人自然就成了全村人的共识了。承国整日无话,正是不断的进出屯街,感受到了这种气氛;承国媳妇整天愁眉苦脸,正是在洗衣裳时听到了闲话。因为不知道家里的气氛来自于家外的气氛,秉德女人在没有外人参加的情况下开了个小会儿。这是这一年的正月初一,见秉胜和秉义都没来拜年,逼承国去叔叔家拜年他又不去,秉德女人就忍不住把所有人都叫到里屋。她坐在炕头,孩子们坐在炕梢,承中承国一面一个坐在炕沿边儿上,承多和两个媳妇则依着老柜站着。她下意识撸了一下手,发现戒指不在,就把手握在衣襟里,她说:“大家伙听着,家里不和外人欺,你妈这辈子摊上老鼻子难事儿啦,可你妈到什么时候都没耍过小性子,你妈跟外人耍过小性子,可在家里从没耍过!古语说得好,好汉有尿往外撒!咱不能天天在家里佝佝个脸,日子不像日子。”承中一动不动,扬着一张青生生的脸对准墙壁,满脸黝黑的承国则眯缝着眼看着破了洞的鞋尖,想说句什么,咕噜一声又吞了回去。见承国欲言又止,秉德女人接着说:“你承国一小走南闯北,就该有大肚量,你不能和女人一样,你该在家里带个头儿。妈这么说,一点没有偏向承中两口子的意思。承中你回了家,就是个庄稼人了,庄稼人就该有庄稼人的本分,就不能大板先生似的晃悠,舅舅出了事,咱跟不去,咱学他也不成,你得疼疼你兄弟,他十三岁就做买卖养家,容易吗?你看看他头顶上,年轻轻的头发都谢光了。”说到这里,秉德女人嗓子有些哽噎,但她并没就此打住,轻轻咳了一下,又接着说,“你妈这辈子是有污点,你妈也做过亏心事,想必你们在外面什么都听见了,可你妈心眼儿大,你妈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你妈知道不能背了污点就不过日子。”

听母亲说到污点,承国心里的话再也憋不住,抬起他谢了顶的脑门,“妈你净说些什么呀,人家外面人都说国民党欺压百姓浮华腐败,你儿子还一天天端个臭架子在大街上晃,谁敢靠近你呀,连秉胜二叔都不理俺啦,你知道么?!”说罢,承国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竟呜呜哭了起来。

见承国哭,一直不说话的承中皱了皱眉头,压低嗓音辩解道:“你们以为我爱在外面逛悠呀,我是闷得慌,屈得慌,他们逼我说出舅舅是国民党特务,我心里不好受,我对不起舅舅!他不是坏人,你们根本不知道说他是坏人我心里什么滋味!”

其实在沈阳期间,承中和舅舅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即使偶尔在站岗时看到舅舅,他也很少和他说话,可他和舅舅有过一个难忘的镜头,那是他和承信刚来沈阳那天,舅舅让一个搞收发的长胡子童大爷领他俩洗了个澡,把他们请到一个单间陪他俩吃了一顿饭,在那顿饭上,他一边嘱咐他们好好学习好好做人做事,一边站起来做了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动作,挨个拍了拍他们肩膀,摸了摸他们的头,那只大手在头发间痒痒地滑过,他想起了多年前,父亲骑车载他和母亲上青堆子湾,头皮蹭到父亲下颏时的感受,从那时起,他在心里就把他当成父亲了。

意外地了解到儿子们正在承受一种压力,一种被冷落的孤单,秉德女人再也不说什么了。是的,她也不觉得介夫兄弟是坏人,可是他入了那个党,入了那个血管,委屈是没有用的。在这个风雨飘摇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活下来,能不活埋就已经不错了,还讲什么委屈不委屈呢!但她懂得承中,他的舅舅是唯一让申家人感到自豪的亲戚,突然之间变成连累申家的坏人,他受不了。

那个全村人都有了房子有了地有了觉悟的正月,秉德女人因为某种觉悟,做了件对申家无比重要的事,她让承国去青堆子湾买回六盒苹果罐头六包草子糕,分成三份,分别拜了村里三户人家。老三黄家、秉义家、秉胜家。三四十年来,老三黄也好,秉胜也好,在村里像个便利的板凳,说搬就搬,搬够了送一升苞米一筐鸡蛋表个谢意也就了事,秉义倒没搬过,上门与不上门都由着他的性情,可无论怎样,她从没在正月里登门拜访。三四十年来,她虽日子过得有沟有坎儿,可因为家里有匪胡子秉德,有做买卖的承国,家外有有本事的周成官黄保长,还有远方的兄弟,她不拜他们他们也得仰望她。现在,那曾经所有的拥有都变成了往深井里拽的石头,需要仰望的就不是他们而是自己了。

六十多岁的老三黄虽然身板佝偻,蹲在从周家分来的木椅上,苍老的枯叶似的嘴唇上叼着一根木烟袋,没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感觉,但蟹子洞一样的小眼睛一眨之间,以往的卑微丝毫不见,仿佛周成官死了,某些东西在他身上活了。她叫声老哥,在黑乎乎的炕沿儿上坐下来,对着他枯瘦但有光泽的脸看了很久,他才在头发茂密的仿佛一堆乱草的女人催促下,吧嗒着他吃东西似的嘴巴说,“秉德家的,从来咱周庄那天,俺就觉得你和咱穷人不一样,可俺不知道为甚么不一样,现在俺弄明白了,咱们从根上就不是一个阶级,你不属于农民阶级,就像茄子和土豆,咱不是一个根。”虽然恨不能上前把他叼在嘴上的烟袋打掉,让他露出她熟悉的卑微眼神,可是秉德女人还是忍住了,不无诚恳地说:“老哥,俺是个女人家,迷路的地方还得请你多多指点呵。”

盖了阔绰房子的秉胜,倒没像老三黄那样和她划开距离,笑眯眯把他迎进堂屋,可他的儿子承欢却不一样,秉德女人进门向祖宗跪下,承欢却上前生生拉她的胳膊,“大妈咱不是一个祖宗,俺家的祖宗没有国民党,俺在工作组面前没举报你家有国民党,是看在俺爹的面子上,俺不举,不证明你没有。”虽然从地下爬起来恨不能扇承欢耳光,可秉德女人还是管住了自己的手,把礼物轻轻搁到柜顶,吞下涌在喉口的泪水冲秉胜说:“谢谢兄弟,你对俺的恩情俺永远不能忘,这是承国给你买的礼物,他心里可一直念着他二叔呢。”

最让秉德女人难堪的是去秉义家,因为是大过年的,秉义女人没办法关门闭户,缜着脸把她迎进去,秉义也不得不木滋滋向她点头,可站在他身后已长成大姑娘的承翠却对她毫不留情,“大妈,咱老申家的人都叫你丢尽了,你还有脸上俺家,要俺是你,早就像俺姐那样找根绳子上吊了。”承翠的情绪,毫无疑问来自她姐姐,她认为她的大妈要是不逼姐姐嫁人,她绝不会死,可能这么放肆地在她跟前讲话,绝对是看她运势不在了。心里咕咚咚翻腾,仿佛有血冒出来,可秉德女人还是抿住了嘴,不动声色地说:“俺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要是有对不起兄弟家的事,还望多多包涵。”

如果说第一次发现村人不理自己是往脸上扎针,那么这一次发现,便是往心里剜刀子了,它对秉德女人的打击,不在于让她充分看到自己努力的无效,而在于她压根就不该做这样的努力。她通了这一根血管,另一根血管就远离了她,如同远在周庄南甸子那条河流之外的河流,任你怎么汹涌都不可企及。她的本意,也许还对通向另一条河流抱有希望,可结果是,她的心在汩汩滴血。

那是秉德女人最最痛苦的一段岁月,她因此不再对儿子儿媳有任何要求,一匹将功补过的老马似的,操劳忙碌在申家的白天和夜晚。白天,哪里的活儿没人****就奔向哪里,擦门窗框上积下来的灰垢,掘门口水道沟里的淤泥,拾掇草垛空一冬天散落下来的草末儿,而所有的夜晚,她都在灯下熬到后半夜,为家里的大人孩子缝补新一轮的衣裳和鞋子。她不支使任何人,不和任何人说话,无论是儿子儿媳还是她的孙子们。因为她从未有过的默默无声,承中终于在一个雁声阵阵的早上,脱下那件白色衬褂,穿上母亲为他缝补的一件旧袄下地干活了;于芝也在三月里承国载媳妇回娘家的日子,借机恢复了自己的饭班;而承国媳妇从娘家回来后,有事没事同哥嫂搭话,讲他狡滑的老爹如何听扁脸小老婆的话,提前装疯卖傻笼络人心,躲过了一场祸难。可是,就在秉德女人默默地守候着自家日子,不再向外面有任何伸展的时候,一股弱小的溪流向申家伸来,使秉德女人再陷凄惶。

那是这一年的农历八月,那个八月村农会召集开了好几次大会了,组织人上青堆子湾集会游行,庆祝新中国国庆。八月初十早上,老三黄领着几个腰板挺直的年轻人离开周庄不久,克真家的就领她的侄子吉家来到秉德家院子。这个曾经担心侄子抢了权力的婶子,居然在权力被埋葬之后牵着侄子的手。她已经相当的老也相当的丑了,而害死承玉好几年没在村里露面的吉家,一看到秉德女人就眼圈放红,在嗓眼儿里嘶哑地叫了声“大妈”,秉德女人禁不住心头一热——她的院子可是好多时日不曾有人来过了。可刚喊出一声“来啦”,就听厢房传来承国的声音,“妈”,不由得愣住,继而明白,要想不背嫌疑,就必须像村人躲她的一家那样躲着周家人,可想到老三黄们已经不在村里,还是放松下来,将他们迎进屋子。可刚刚进了堂屋,吉家就扑通一声跪下来,扇出灶坑一地尘灰的同时,哽噎着说:“大妈求求你啦,俺妈得了火疮快去救救吧。”不待秉德女人做出反应,西屋里的承国媳妇迅速揭开屋门:“妈,你得学学俺爹,得为咱家后人想想呵。”秉德女人迟疑了一瞬,也仅仅是一瞬,就哈腰扶起吉家,扬头拍着他的肩安慰道:“别害怕孩子,大妈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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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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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若兰被迫进入伊斯兰贵族学院,被校草夜魅熙夺去初吻。夜魅熙发现小妮子纯真可爱,发誓让小妮子爱上他。而白若兰被家人逼迫与夜魅熙同居,发生了一次次摩擦。又经历重重困难,有情人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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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初开,女蜗造人。妖兽肆虐于蛮荒之地,仙神茫然于修真之途。生死轮回究竟因何起灭,混沌苍茫究竟开生何物。情绝一世为谁殇,蛮荒一醉止心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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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本是一首悠扬的歌,到了我这个五音不全的人这里,日子都跑调而过,或者压根就没谱。男神错觉,妹子还对初恋旧情难忘。妹子错觉,博爱男神爱的另有其人。而后故人相逢,却揭开一个被刻意隐瞒了12年的秘密……男神戏谑:“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救命之恩,我实在应该以身相许吧?”初恋却说:“阿昀,四年了我发现还放不下你。”喂,你们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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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态一般可以分为积极的心态和消极的心态,积极的心态有助于身体的健康,而消极的心态则相反,万事看得开、想得通的人往往会拥有比较长的寿命。纵观古今中外,凡长寿者必定是心宽之人,世界上很多长寿的人,当人们问及他们为什么长寿时,大部分人都会归结为良好的心态,每天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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