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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这是一次极不平常的周家之旅,它不平常,不是秉德女人看到了昔日风光不再的周家如何凄惨可怜,周家也确实凄惨可怜,克让家的躺在一间簇拥着坛坛罐罐的屋子里叫唤了三天,居然请不来会拔火罐的罗锅哥哥,也请不来南王庄的姜水婆。根本不会拔火罐的秉德女人笨手笨脚烧了她一身燎泡……一点点缓解了克让家的心底里的火气,又从她嘴里得知吉家远在复州城的四爷家里的悲惨局面,不但家产被分,人被打残,吊在城门上示众三天,在这三天里,他的所有家人都被打得死去活来,吉家也不例外,他大腿根上的两个球球已被昔日他管过打过的一个长工放了血,一辈子别想有女人了。

周家的惨状让秉德女人久久不能平静,可最难以平静的,却是因为她去了一次周家,遭到全家人的反对。一向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的小儿子承多,居然在她回来的晚上冲她暴跳如雷。他甩着小分头站在地当央,两手叉腰,凌厉的表情完全就是个大人模样,而实际上才只有十五岁。他说:“妈,你是个糊涂人,眼下都什么时候了,还守你那老一套,俺在学校斗了好几回地主了,他们永远改不了吃人的本性,咱得站到农民阶级立场上。”秉德女人一时震惊,她想不到一遇事就帮着站岗放哨的承多会变化这么大,说话的语气会那么像他的二姐承民。他说的也许没错,他们是需要站在大多数的农民一块儿,可他不该是那种语气!秉德女人立即火了,“你个小五猴子念了几年书来家跟俺横眉立目,你妈能不能见死不救哇?你妈中学蹚过的河比你走的桥还多呐!”承多据理立争,一点也没有示弱的意思,“你蹚过的河都是老河,俺走的桥是新桥,有桥不走还蹚河就是老糊涂——”

听承多说母亲老糊涂,正在洗脚的承国踩洒一盆水从西屋冲进来,揪住承多就是一个耳光,“你个小反上你说谁老糊涂!”和母亲一样,承国不是不同意承多的看法,而是不同意他的态度和语气,就像他不喜欢承民在村里那些天的态度和语气一样,那时他恨不能揪住承民扇她耳光。

见承国冲她的小儿子动了手,秉德女人真的就糊涂了,一骨脑又把火气转到承国身上,吼叫道:“有俺动手没有你动手,俺小儿子说的也没什么错嘛,咱本来就不能再守老一套了呀。”

见母亲护着,捂住脸的承多终于呜呜地哭了起来,越来越像秉德的厚嘴唇面筋一样抻着。其实他没说一句假话,自从上了学,他对母亲那一套越来越不信服,在没上学的时候,他就因为怀疑过母亲手上的戒指而把它戴到泥人手上,后来一度相信它保佑了他让他上学,都是受了母亲愚昧思想的传染,每次在听老师讲要相信科学破除迷信时,他都觉得那时的自己多么可笑。同样,受母亲传染,曾一度他那么相信有一天舅舅会撵走小日本,统一天下,把家里人都接到城里去,他因此诚心诚意为这一秘密站岗放哨,其结果却是共产党统一了天下,自家人受到冷落。在那些个站在操场上无人理睬的课间,他孤独又痛苦,他的痛苦正因为孤独,而孤独使他格外痛苦。他的痛苦在于,他原本就是农民,穷人,一小就看母亲为日子算计,一小就忍饥挨饿,母亲把小米粥和鸡蛋盛到坐月子的三嫂碗里那些日子,他在厢房里不知哭过多少场了,可就因为沾了个介夫舅舅,就被划在了河的另一岸了。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时候,他根本无心上课,一上课就在草本上乱画,他画他想象中的介夫舅舅,他从来没见过他,但他觉得他应该有一个门板一样宽的四方大脸,因为母亲说他端正,他画想象中的桥榛桂,他也没见过她,但他觉得她就该有双鸡一样的风流眼,因为母亲说舅舅为了她宁愿被抓。他画他们,是因为对他们有一腔说不清的敌意,觉得他们统统骗了他,他画完后往往在后边狠狠地写上“打倒国民党特务!”谁知就是这几个字,意外地救了他,有一天,歪嘴老师趁他不备没收了他的画,看着看着,恼怒的和嘴一样歪的脸居然一点点正了过来,当全班人表扬了他,并且下课把他找到办公室,告诉他如果他立场坚定,坚定地站在农民阶级一边,毕业后学校将保送他去安东制镜厂当工人,那里已多次上学校招收有画画天分的学生。

虽然一时护了承多,秉德女人还是感到送他上学那天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承多彻底离开了自己。从三岁断奶开始,一直以来,他都要摸着她的****睡觉,他和于芝亲,就因为于芝和她睡一铺炕时让他摸过****。即使十几岁分开被窝,他也从没忘把手从另一个被窝伸进来。而吵了一架之后,他再也没有动过她,被窝捂得严严实实,仿佛她帮了周家,就和他不是一个立场,他就必须和她保持距离。这让秉德女人十分难过。她难过,与他和她是不是一个立场没有关系,而是当她干瘪的****再也没有一只手来抚摸,她第一次感到了夜晚的苍凉和寂寞。

在周家那股弱小的溪流胡乱撞到申家的夜晚,秉德女人真正的痛苦不是承多如何指责她老糊涂,如何倔犟地要求她要有立场,而是他有了立场之后对她身体的疏远,这是完全想不到的局面。多少年来,她一直和他住在一铺炕上,因为他是她最小的一个,她亲他搂他,让他钻被窝,她即使在灯下做营生,他也不忘把手伸到她的前怀,可以说她恼死了烦死了,她不知给过他多少白眼,扇过他多少次手背了,可她从不知道这只手对她有多么重要——当它规规矩矩僵在他的被窝里,她会觉得她的觉被活生生抓走了,两眼揉了沙子一样干涩,心一阵阵发空。难熬的时候,她恨不能掀了他的被把他拎起来,把他整个人拎到她的肚皮上胸脯上……

实际上,那些个夜晚,承多也承受了同样的煎熬。多少年来,不管他白天冷了还是热了,饱了还是饿了,夜晚都永远是他日子中最幸福的时光,他的手每杵到那对软囊囊的宝物,赤条条躺在背窝里的身子顿时就河里水草似的飘浮起来,尤其当某一天他手摸到母亲****,下面的某个地方突然地有了感觉,在捏摸****时发泄不可自制的兴奋,便成了他每日里必不可少的功课了。他戒大烟一样戒掉自己的快感,不过是一时冲动、使性子,可奇怪的是,这性子一旦使出来,居然再难收回了。他收不回,不是因为他说母亲老糊涂,看到母亲真的生了他的气,而是他突然觉得他大了,再也不能去碰母亲的身体了。一场争吵仿佛在他和母亲之间挖了一道深沟,使他再难鼓起跨过去的勇气,他因此总是屏住呼吸,咬紧牙关,努力像潜到深海里的鱼一样,去寻找属于一个大人的睡眠。

然而,事情在某一个雨天有了一个破坏性进展,那天白天,承多意外地收到同班同学赵彩云的一封信,她就是从青堆子湾搬到周庄的赵铜匠的三闺女。因为下雨不能骑车,赵彩云推车和他在渔市街走了一会儿,快分手时,她塞给他一个叠成燕子似的纸条。赵彩云在信上只写了一句话,“俺想跟你学画画儿。”可把自己关在偏厦里看一遍又看一遍,他居然涌起一阵难耐的躁动,觉得身上所有关节都在顶撞、撕扭,使他不得不把嫂子的纺花车摇得吱吱乱叫。就是这个晚上,随着昏乎乎油灯的熄灭,他的手再次伸进了母亲的被窝。却想不到,他的手刚刚碰到母亲,母亲便一头母老虎似的爬起来,连拖带拽将他拽进她的被窝,搂住他无声地抽搐起来。

一场春雨过后,新置了许多耕牛的周庄屯街到处都飘散着暖烘烘的牛粪味儿,南甸子上,在早属于周成官,现在分散给了村里所有人家的那片平坦的土地上,刚刚出土的庄稼闪动着浅绿的叶子,就像一块无边的绸缎,而地势略高的后山腰,刚刚按种的那片沙地,几头耕牛拉着石分散在大片地垄里,远看就像一簇簇冒出地皮的婆婆丁。可以说,这是秉德女人几年来看到的最好的春天的景象了,因为她已经好几年没心情远远打量周庄前边的南甸子和周庄后边的山野了。她有了心情,不是发现承多还没走远,而是经过那一夜,她悟得了一个道理,外面人对自己是远是近都是隔靴挠痒,没那么要紧,要紧的是孩子们对自己的远近,家人不和外人欺,这话应该反过来说,家人和了外人欺也不怕。她因此和于芝一道忙活完一顿早饭,给上学的承多装了饭盒,喂了猪鸡鸭,吩咐两个媳妇把她们孩子的衣裳穿利落,关了院门,领一家浩浩荡荡走上了屯街,走向南甸子那块老地和后山腰刚分来的那块新地。她好几年没有下地了,她的媳妇更不用说,她此举的目的,不过是想让村里人看看申家人的和睦和团结,看看申家人的精气神儿,可因为弄不懂她这做法的用意,一路上,承国一再表示要是地里的活没人干,他绝不再做买卖了,承中虽然没说什么,可他一路皱着眉头,流露出古怪的眼神儿,致使秉德女人对着后山腰辽阔的山野,说出一句在大伙听来十分好笑的话:“咱血管被堵住了,也不能就瘪瘪得没了精气神了,咱到甚么时候都得让人家看见咱血管是鼓的。”

这自欺欺人的想法,其实只活跃了一年零八个月就烟消云散了。在这一年零八个月的时光里,村里人家的任何事她都不再参与,承欢结婚,承翠嫁人,老三黄抱孙子,罗锅闺女过百岁,上边下来招兵,轱辘匠又一次进村锔锅锔盆,她全像不知道一样。她不关心外面的事,对家里的事却是细察秋毫点滴不漏,她不再是一匹将功补过的老马,而是一个身份下贱的把头、佣人,她除了没日没夜地操劳干活,还不时地察言观色,生怕一事做不好得罪儿子和媳妇。承中好穿又不爱出力,一干活就曲着脸,她就为他做了两件新衣裳让他干活时换着穿。承国不能跑买卖在家里受窝囊,她攒下三个五个鸡蛋也会让他上集市跑一趟。因为上边不断下来征粮往朝鲜前线送,于芝揣了第二个孩子,像一头克郎猪一样能吃能喝,每每饭盆见底,秉德女人上桌扒上一口就赶紧离席,吵吵道:“于芝不嫌妈剩饭你吃了,俺火大吃不下。”不久承国媳妇也揣了孩子,馋酸馋得厉害,动不动就让承国载着回娘家后山去找带酸汁的野物,她也在某个歇晌的时候,颠着一双大脚板,像十六岁那年那样,来到她曾熟悉的另一个山坡。

然而,就是这天,攥着一捧野山姜从西山坡往回走的路上,秉德女人知道她下贱的操劳多么愚蠢可笑。那时正是霞光满天的黄昏,土黄色的山道上飘着一层金色的雾气,在湿漉漉的雾气里穿梭,她听见身后有一团叽叽嘎嘎的笑声随着车轮的吱扭声在滚动,当车轮声逼近身后,叽叽嘎嘎的笑声像被什么东西活活吞掉,一瞬间一点都没有了,正惊讶地回头看,却发现原来是老三黄的牛车,上边坐了老三黄、老三黄老婆,还有他从来不怎么说话的儿子,还坐了承国媳妇。车上的人显然很尴尬,尤其承国媳妇,她脸红一阵紫一阵,因为有她在车上,老三黄不得不把车停下来,在那里默默等待秉德女人上车。可秉德女人往车上扫了一眼,立即转头,木着脸向前走去,这时,承国媳妇不得不委下车,用目光打发老三黄牛车先走,错动着小脚,拖着刚刚鼓起的腰身,跟婆婆一颤一颤并肩下山。

自然不等婆婆问,做媳妇的就说出了隐情,原来这一天,一度已经奄奄一息的黄保长在家里杀了一头猪,大张旗鼓摆酒席,请农会上所有干部和干部家属,为他上战场的儿子送行。黄保长响应上边号召,带头把才十八岁的儿子送去当兵,到朝鲜去打仗。尽管承国媳妇一再说她爹请的是农会干部,可秉德女人听后还是恼到了脚后跟:黄保长这个老狡猾可以不请她,她的儿媳妇不该瞒她,她的儿媳妇可以瞒她,可她的儿子不可以瞒她,她问承国去没去,承国媳妇支吾着说:“去了,他这几天一直在帮忙,他怕俺累着,就让俺跟三黄叔的车先回来。”

原来馋酸只是欺骗当妈的一个借口,秉德女人把手里的酸姜一狠劲儿丢到山谷,骂一声“杂种”,再也没理承国媳妇。当天晚上,当承国带着一身油锅味儿和一群蚊虫从外面回来,秉德女人不顾一段时间精心营造在家里的和睦气氛,点一把艾蒿熏屋里蚊虫的同时,把承国和承国媳妇叫到她的屋子,好一顿放泼,她指着承国,“你妈把你当成最孝顺的一个,你却护小头儿,跟你妈撒谎撂屁儿。”转而又指着承国媳妇,“老三黄和俺摆谱耍威风,你和他有说有笑,这不是吃里扒外么,这不是把俺好心当了驴肝肺了么?!”

承国两口子自知有错,低着头一声不吭,承中听不下去,插嘴道:“妈你小心眼儿了,三兄弟肯定不是有意,人家不叫你他有什么法子呀?他不告诉你,也是为你好嘛!”

谁知这话让秉德女人更加恼火,竖着眼厉声道:“这怎么是小心眼儿,他丈人看不上他妈,他还去帮忙,这不是帮着外人打自个吗?”承中立时又缩了回去。

承中为承国说了公道话,承国并不感激,要是他是个肯出力的角色,把种地的事一揽子挡过去,承国完全可以继续出去跑买卖,要是他不梳那种光光溜溜的分头让人看不惯,闲下来时承国也不会去替老婆弄酸果,他替老婆弄酸果,就因为不爱看承中板板正正的样子。哪曾想他们回下河口就碰上了这档子事儿。他们碰上,老丈人也没告诉他们,是十一岁时曾在申家住过一段的兄弟非要留下姐姐姐夫,说有他们在,他就像看到了他死去的妈妈。

那个晚上,秉德女人放完泼,显然舒服了不少,就像当年当周成官放完泼,身体里的脓水就抽出去一样。可她沉静下来,在充满艾蒿味的屋子里吹灯躺下,把承多伸过来的手放到****上,她的耳畔却有一种响铃铃的笑声在滚动,那是承国媳妇的笑声,它曾经滚动在黄昏的山野。她从没听她那么笑过,她回了一趟娘家就笑成了那样!

这个笑声响在晚上,带给秉德女人的不是气愤,而是一个念头,一个如同窗外缓缓升起的月亮一样升起来的念头——明天,俺也要回趟娘家。

回青堆子湾娘家的想法,在她心里打磨得太久了,兄弟出了事,她早就该回家一趟了,可是就一直没迈出这一步。她的兄弟等乔榛桂挨了抓,这结果让她对兄弟媳妇没法交代,尤其她的柜子里还放着兄弟的一纸休书。虽然当年去沈阳证婚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可她毕竟没像介夫那次回来那样大耍姐姐威风,把他制止住。其实介夫出事之后,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介夫媳妇亲自上门,把当时的情况告诉她。介夫媳妇一直没来,也就证明即使介夫没休她,她对大姑姐姐也有了怨气。介夫媳妇一直没来,她也就在自身难保的牵连中把这事儿给忘了。现在,她想起来,她鼓足勇气,都因为她心里太郁闷,太想找个人说说话了,承国媳妇口口声声不稀罕娘家的扁脸小老婆,可回一趟娘家,回来的路上就变了个人儿似的叽叽嘎嘎有说有笑。想起那笑,原本因为媳妇欺骗了她,她受了刺激,可当她陷进沉郁而寂寞的夜晚,这笑不怎么就变了味儿,就觉得都是“娘家”的功劳,是女人背后都有的那个“娘家”在为女人打气。

那个早上,秉德女人并不想让承国送,她甚至没把回娘家的想法告诉任何人,上学的承多背书包出来,她就急慌慌把一个包袱递给承多,说“等俺回家换双鞋”,可换了鞋再出来,承国已经推出他那辆旧自行车出来了,把包袱挂到了他的车子上,并什么都明白似的说:“妈俺载你去。”

因为惹了母亲,承国有些低眉顺眼,可秉德女人坚决不坐他的车子,一声不吭又把她的包袱拿下来,这时,承国一把拽住母亲手里的包袱,死乞白咧地说:“妈你怎么啦,就坐俺车怎么啦。”她才曲着脸跟着上路。

然而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承国媳妇的娘家招招摇摇摆宴请客的时候,她的娘家却早已经变成了别人的家了,承国把她送到娘家门口,她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房子和院子,大门过上带银环的木门已经不见,代替它的是两扇又低又矮的铁门,透过铁门上边的空当看进去,院子里堆着一堆破铜烂铁,而在破铜烂铁旁边,有一个一米多高的铁炉正冒着黑黑的浓烟,当一只土黄色的大狗闻着人声汪汪叫起来,后边跟来一个捆着脏兮兮大布围裙的男人。她说,“这是俺娘家,俺爹叫王鸿膺,你是谁?”男人愣生生看了一眼秉德女人,摇着头。秉德女人紧着追问:“俺兄弟叫王介翁。”这时只见男人把大手往铁门上一握,吱一声拉开来,瓮声瓮气道:“王介翁两口子早在土改前就跑了,他家有一女人倒是没跑,可她在土改来了那会儿,在大门上吊死了。你问俺是谁,俺是前炉董铁匠铺的后人,公家把房子分给俺,俺就把不吉利的大门给拆了。”因为这结果和秉德女人的记忆完全不符,她立即打断铁匠的话,“你胡说,俺兄弟媳妇干吗要死呐,前年俺儿还来过呢。”

听她这么说,铁匠瓮声瓮气的嗓音突然明朗起来,像日光穿过云雾,“是死了,一点没错,听说是她乡下外甥来收的尸。”

见对方语气这么硬朗,秉德女人蓦地转身,去看自始至终都一声不吭的承国,这时,只见承国阴着黑紫色的脸,嗫嚅道:“妈,他说的是,是俺来收的尸,俺当时怕你害怕,就没告诉你。”

“你是说你大妗子真的上吊了?你大舅还没抓以前就上吊了?”

“是,她根本不知道俺大舅的事。”

虽然这是个不错的消息,可秉德女人还是嗷叫一声坐到地上,妹子妹子地哭喊起来。

或许这正是上天安排,上天有意让无儿无女、男人又不在身边的可怜女人死有葬身之地,那天正是承国看到土改工作组从外面来,偷偷逃出来的日子,他一时无处可去,上了丁有春家,想让丁有春为他指一条路,他早就从二舅那里知道上边要杀人埋人的事了,瘫痪在炕的丁有春却呜噜呜噜说不出一句清楚的话,他只有再次跑到青堆子湾二舅家。他上二舅家的想法,只是想和二舅搭伴一起逃跑,可不等进院儿,就发现二舅家门口围了一堆人,头皮麻酥酥地往人群里凑,一点点的,就从地上躺着的旗袍女人宽厚的轮廓上辨出是谁了。他于是不顾一切蹲下去,一边喊大妗子一边四下撒目,他希望在人群里发现二舅和二妗子,可是根本没有,这时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蹲下来,沙哑着嗓子对他说:“孩子,你是她亲戚就赶紧把她埋了吧,她兄弟和兄弟媳妇都跑了,没有人管她了。”承国大脑顿时一片空白,踟躇了好一会儿,才想出法子,从衣兜里掏出准备逃难用的六块钱,冲围观的人说:“好兄弟帮帮俺,帮俺抬抬尸体。”可人群里没人响应,人们只顾交头接耳,这时,只听蹲在地上的老者说:“大伙行行好吧,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呵。”又过了好一会儿,只见两个小青年一前一后从人群里钻出来,前边那个抢过承国手里的钱,脆声道:“就俺俩了不用旁人了。”说罢就一头一脚抬起女人。

承国推车领在前边,根本不知往哪里去,他熟悉的路千条万条,就不知道哪一条是他大妗子回家的路,最后却选择了一条他从未走过的另一条路,因为只有这里,远离人来人往的渔市街。它在青堆子湾西边,是一个窑地外面的土坎子。没有人家,上窑地借了铁铣镢头挖了土坑,埋了大妗子,承国再也不想跑了,大妗子那张埋进土里腊黄的脸让他想起母亲,他不知道他的母亲会不会像大妗子那样走了绝路,于是才有了回家之后的第二次逃跑。

承国领母亲来到土坎子,大妗子的坟包根本不在,埋尸的荒土已经被掘在土坑外面,它们东一堆西一堆散乱的样子,一看就知道这里曾发生了什么,那两个小伙子把大妗子埋了不久,又回来把尸体掘了出来,脱了她身上的旗袍,撸去她脖子耳朵和手上所有金银首饰,之后将尸体喂了野狗。看出这故事的,自然不是承国而是秉德女人,她见了荒坟,就一程程追问当时情境,承国说他根本没留心大妗子身上有没有金银首饰,可秉德女人坚持认为有——她是自寻短见,她的身上不但有首饰,或许还有一封绝命信。于是围着土堆的寻找就开始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三年的风风雨雨,除了金银,任何东西都化成了泥土。那一天,秉德女人在空坟边找够了哭够了,并没马上回家,而是要求承国载她上渔市街上转一转。

渔市街不是小时候繁华的样子,也不是记忆中变化了的样子,可是秉德女人一定要在那里找到小时候的记忆和上一次的记忆,就像在坟地边对一封猜想的绝命信的寻找。她在一家国营饭店门口站着久久不动,非说这里是双二娘的绸缎庄,那个穿着蓝色印花上衣的女子是双二娘的孙女,承国说不是,她就红着脸冲承国发火“你知道什么呀”;走进天后宫庙对面那家店铺,她非说这是曹掌柜的店铺,人家说不认识曹掌柜,她就跟人描述他的模样,“大高个,麻子脸,外表有些凶。”承国说妈,那都是老皇历,别再翻了,她说“翻翻老皇历有甚么不好”;在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青堆子湾人民政府”牌子的四间平房外边,她非说这里是高桥旅馆,说着就要拉那新锃锃蓝色的门板,承国拽着她不让进,她推开承国的手,甩着散了腿带子的裤腿儿说:“俺进去看看高桥女人。”找不到高桥女人讪讪地出来,来到旁边许记照相馆,她非说这是承民的姥姥家,一个已经佝偻了的独眼老头迎出来,问她是不是想照相,她居然指着人家一句不罢一句地盘问:“你知不知道史干部是谁,她是你的外甥女儿呐。”弄得承国在老相识面前很没面子。

在承国眼里,他的母亲疯了,大妗子的死使她记忆错乱,可秉德女人却因此充分享受了一次回娘家的感觉。她的娘家没有了,她在记忆里寻找娘家,她的娘家没有了,回到记忆中的过去就是回到了娘家!虽然从青堆子湾返回的路上,她没有像承国媳妇那样嘎嘎大笑,可十天之后一个霞光满天的黄昏,承国从照相馆里取出她和承国一坐一站那张笑眯眯的照片,对着院子上空镶着金边儿的云彩,她呵呵呵居然笑出了眼泪。

实际上,秉德女人高兴,还是从娘家回来之后细细冥想的结果,介翁兄弟领着全家跑了,这是一个再聪明不过的选择了,要是留下来,说不定早被活埋了呢。虽然介夫媳妇死得惨,可她在死前并不知道介夫等乔榛桂的事,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可是太要紧了,这可以使她在阴间不觉得孤单,她活着时可是太孤单了。当然,让秉德女人真正高兴的,还是承国的懂事,他不但为他的大妗子送了终,一些年来,还在默默替自己担着大事儿,他要是当时就把那些大事儿告诉她,她没准真的疯了。他是一个男子汉,一个申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看着他顶天立地地站在自己身后,她怎么能不呵呵大笑呢。

事实检验了她的儿子并不是她放泼时骂的那种杂种、不孝之子,秉德女人心情格外地好了起来。一场雷阵雨过后,风丝里不觉就有了秋天的气象,知了在屯街的槐树上一整天一整天鸣叫,“命——命——”,她就在院子里拉着长韵不时地跟一句:“知道啦——什么人就有什么样的命——”蛐蛐在灶坑的草洞里一晚一晚吟唱,“洗洗浆浆,洗洗浆浆。”秉德女人就在灯影下拖着长韵不时地附和:“知道啦——洗洗浆浆娶个媳妇好上炕——”她唱戏一样随声附和,不过是一时高兴,就像打场的人看到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转晴。可是晴空万里的日子会发生什么,她根本不知道。

那个晴空万里的日子不是白天,而是一个月光似水的夜晚,承多一边揉着母亲****,一边小声说:“妈,俺跟你说个事儿。”

“甚么事儿?”秉德女人从睡意中清醒过来。

“俺谈对象了,赵铜匠家闺女赵彩云。”

秉德女人心头不禁咯噔一下,****迅速有些僵硬,心想真是说甚么就有甚么,说娶个媳妇好上炕,媳妇就来了。

选择母亲心情好的夜晚亮出想法显然没错,不过承多有些得寸进尺了,他说:“俺和她已经自由恋爱了,俺天天都在想她。”

这时,秉德女人突然从被窝里坐起来,甩出承多摸****的手,望着月光没好气地说:“多大了就想女人啦,可告诉你,想女人了就甭想和妈睡一铺炕了,你可想好了。”

承多当然想好了,他已经摸过赵彩云的胸脯了,他就是想让她来代替妈妈的。但是他没有直来直去:“俺和她只恋爱不结婚,俺就是想尝尝自由恋爱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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