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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兜头一瓢冷水泼下来,秉德女人蔫了好些时日,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她,不在意承多是不是变卦,而在意他变了卦,还要把追随的新女人写出来,据赵铜匠讲,那布尔什维克有可能是一个老毛子女人。小时候,她在青堆子湾时见过老毛子,鼻子尖得像把锄刀,皮肤白里透红像刚出窝的耗子,承多要是娶了老毛子媳妇,生出的孩子不就是耗子么。那些天,她夜里不能闭眼,一闭眼就有一窝皮白肉红的小耗子在炕上爬,而白天,一阵阵夹着沙尘的狂风将风门刮开,一些草叶在院子里滚过,她会一阵阵头皮起栗,觉得耗子已经爬满了她的院子。

为了驱赶眼里心里的耗子,她把那封信打开来让承中看了又看,承中识的字并不比她多多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瞎编说:“承多没准是追一个外国人,让他送他进城念书呢,舅舅当初不就是外国人送他进京念书的吗?”这瞎编出来的话还真管用,秉德女人立即就安静了许多。她想起当年一直追着大麦小麦的父亲,承多有姥爷身上的疯劲儿,没准儿追的真不一定是什么女人。但不管是不是女人,结果都是和赵家解除婚约,你必须跟赵家和老三黄有个说法,这让秉德女人十分愁烦。当初她主动求情,她又招招摇摇惊动了老三黄,关键是,一股水流汇入宽阔的河道,流得好好的,眼巴巴要再去堵上,实在是抹不开面子也下不了狠心。

秉德女人抹不开面子,老三黄却是一转身就把面子抹下了,他来到家里,坐在炕沿,扬着他那张干瘦的脸,冲秉德女人大动肝火,“俺当媒人这么多年,就没干过这等事儿,让一个毛孩子说了算。”“当初看他弄出个泥胎就知道没什么正经事儿,能追一个老毛子,老毛子是个甚么东西?”弄得秉德女人火气一阵阵往脑门上蹿,赶紧把柜顶上的泥菩萨搬到柜底。老三黄倒没狠心一下子把申家这股小水流堵上,偶尔地,还叼着烟袋上院子里转转,可他转的时候,分明流露着一丝挽回局面的盼头,“再没来信么?到底是看上老毛子了么?”奔着这盼头,秉德女人终于决定让承国上秉胜家借钱去一趟安东,亲自向承多讨要说法。

等待说法的日子,秉德女人像一只掉进深井等待有人搭救的鸭子,望着从井口照进来的光亮一头门里一头门外。盼头确实是个好东西,能叫你心里钳开一条缝儿。可有时盼头又会把一个人的心情彻底搞坏,她变得心浮气躁。她下令两个媳妇把两个只差一个月的孙子都抱到她的炕上,看他们相挨着啃指头,听他们咿咿呀呀叫唤,他们啃够指头哭起来时,她又下令两个媳妇赶紧把他们抱走。说到底,还是她对承多没有信心,他还没生下秉德就死了,是个遗腹子,她一直宠着他。在他五岁上,承国媳妇生了孩子,成了长辈,吃用都亏着他,日后他想干什么她从未阻拦过。这么想着,秉德女人就悔不当初,恨不能把两个老哭不止的孙子抓过来当成承多狠揍一顿。

承国是在第三天回来的,结果与秉德女人猜测的没多大区别,承多坚决退婚绝不反悔,可她担心的事却弄清了,那布尔什维克不是什么女人,他确是老毛子不假,但他是老毛子那个国家的一个党的名字,相当于中国的共产党。承国说,中国的共产党政策,都是学老毛子那个国家共产党的政策,他们也闹革命,也搞土改,也打土豪分田地,承多追随布尔什维克,其实是追随共产党,他在安东加入一个组织,那个组织的人都不想被女人捆住,都想追随共产党闹革命。承国还告诉她,承信的火车跑安东,经常和承多见面。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刻啊,秉德女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问一遍又问一遍,她在乎那布尔什维克不是老毛子女人,她更在乎那布尔什维克是共产党,她家的承多追的不是一个单个的人,而是共产党,这对她可是太重要了!这意味着,她家与赵家解除婚约,把一股通往河道的小水流堵上了,在她的远方,她的儿子正通着更大的河道,没准那是一个大海呢!他在信里确实提到了船和大海。

有远方的大海通着,秉德女人再也不必在乎村里这条河流了,第二天早上,日头刚刚爬上墙头,她就踩着一院鸡屎鸭屎来到老三黄家。她什么礼物也没拿,两手空空地袖在大襟袄旁的样子显得那么理直气壮。她走进黄家院子甚至都没进屋,就像当初老三黄不进她的屋一样。她站在一群刚放出来的鸡鸭中间,冲敞开的风门高声大嗓喊道:“老哥哎,小五猴子有信儿了,他追的可不是什么老毛子女人啊,他和你一样,追的是共产党,小五猴子追的是共产党呐。”她的声音从未有过地响亮、空阔,仿佛在嗓眼儿的地方安了扩音喇叭。

老三黄披着补丁摞补丁的单褂,偏着肩膀从风门里走出来,回应道:“你的意思是和赵家的婚事儿没变是吗,那可就好啦。”

“哪里呀,人家讲参加那个党的年轻人都……都……”秉德女人一时语塞,接不上来。

老三黄嚼着嘴巴紧跟上:“都怎么?共产党叫他不要老婆?共产党就不下蛋不生崽就不要后人啦?呸!”

虽然一时接不上话,可秉德女人根本不听这个邪,转身就离开了院子。然而她头脚回来,也就不到一个钟头,老三黄后脚就晃晃悠悠跟进院子。这是秉德女人已经预料到的局面,她家外面有了共产党,他老三黄不可能离她远了。可他进了院子,进了屋子,在秉德女人的炕沿上坐下来,点一袋烟慢条斯理说出来的话,却让她张口结舌:“秉德家的,俺都跟赵家讲了,儿女大了就长了翅膀,想往哪飞当老人的没法子,承民怎么样,人家变成史干部,家都不认,况且一门亲!赵铜匠识时务,还是点头了,俺还跟赵家说,承多追共产党,那是好事儿,咱周庄要是再出一个史干部,可是太光彩了,咱周庄有这个风水,想挡也挡不住。”

很显然,在因为自家水流通了大海而觉得理直气壮的时刻,秉德女人从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承多会像承民那样,变成和申家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这可是太糟心了。那个下晌,秉德女人一直没让老三黄出门,上了年纪的老人似的絮絮叨叨:“你说能么?承多能像承民那样没心没肺么?”老三黄明知她心里没缝,却没给她一点亮光,“这不是没心没肺,是你家根儿不红,又是土匪,又是叛徒又是国民党,你秉德家的不想一想,承中还当过日本兵呐,儿女想红,不从根上缺断怎么办,这是你秉德家的命,你的命根子太毒了。”

如果说承多解除婚约的信是春天里的一瓢冷水,那么老三黄的一席话就是夏天里的一场霜冻了。不经老三黄点拨,她真就没想过这一层。她命不好,秉德抢了她,牲畜一样生了一大堆崽子,起早贪黑吃苦挨饿拉扯他们,她怎么就生了毒根,成了一棵有毒的树,到头来长在身上的枝杈都得一个个断掉呢?想不开时,秉德女人挑亮油灯,召集儿子儿媳连宿带夜开会,让承国三番五次重复讲他在安东跟承多见面的前前后后,之后让大伙儿分析那场面里是不是隐藏了不祥的征兆。那里边隐藏了太多不祥的征兆,比如承国在鸭绿江畔跟承多发火,说甭管追什么党都不能扔了赵家闺女,承多看着江水居然哼起了歌儿,根本不理他;比如为了让承国相信他干的是正经事,把他拉到一个黑咕隆咚的水泥屋里,听一些愣头青疯子似的念一些昏了头的诗,他觉得他们就是一些庙堂里六亲不认的和尚在念经。可是懂得母亲用意的承国,就像细心的工匠,把所有不祥的毛坯全都剔掉,留一个圆滑的物体让大伙顺着边缘往上爬。承国说他冲承多发火时,承多更火,说他追随共产党闹革命是为了家人过得更好,凭甚么非要一个女人捆住手脚;承国说他们在一块念的那些经,多半是关于家乡和妈妈的,他们念够了,一个个都哭泣起来。于是那猜测出来的结果就一定是秉德女人希望听到的结果了。

或许,这连宿带夜的讲述和猜测如同一种咒语,使事情莫名其妙就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或许,同是闹革命,承民和承多闹革命的时代不同,承民时代国民党还到处乱窜贼心不死,而承多时代国民党已经是一具僵尸气息全无,承多对身后的那个家的立场没有丝毫怀疑;或许,承多和承民同在一个家庭却经历不同,摸着母亲奶头长大的承多已在他性格里注入了看不见的柔情,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能和母亲划清界限,不像承民,有一个不被关心早早独立的童年,有一个长歪了枝杈的畸形的少年,又不是秉德女人身上掉下来的血肉……反正,没有多久,也就两个月的工夫,一个秉德女人希望看到的美好的结果出现了,承多意气风发从安东回来了。

说意气风发,是说承多头戴鸭舌帽,身穿一身奶白色制报,双手叉腰,要多精神有多精神。承多其实根本没有回来,回来的是在沈阳铁路当工人的承信,可承信拿回了他的照片,他在照片里冲家里人微笑的样子就像真人见面。那是一个沉闷的蚊虫嗡嗡营营的夏秋之交,承信走进弥漫着熏蚊子的艾蒿味的院子,已经是夜里八点,他的脚步既没惊起村里狗叫,也没惊动圈里耳朵灵敏的鸭子,当他揭开风门进了里屋叫一声妈,在灯影下缝补衣裳的秉德女人吓了一跳,“承信?!”第一个窜出来的是承中,他光着膀子穿一条大裤衩,继而像拉了连环雷,承国、承国媳妇、于芝纷纷穿衣裳来到婆婆屋里。承信拿出承多照片,是喝了三碗承国媳妇现做的面片儿汤之后。因为所有人都从承国嘴里知道他在铁路上和承多有联系,承信把手伸进帆布包里时,屋子里鸦雀无声,当他翻出照片,送到灯影下,一阵长长的喘息才使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秉德女人把照片颤巍巍捏在手里,一双陷进眼眶的小眼睛使劲眯缝着,一程程凑近了看清了,禁不住笑了起来,“他没忘俺,他这不是冲俺笑了么。”

虽然只是一张照片,但确实,承多从安东回来了,因为那个夜晚,在忽闪忽闪的灯光下,承信讲的所有故事都是有关承多的故事。他说承多刚考进了沈阳鲁迅美术专科学校,他替他回来报喜呢。承信说着一口好听的城市话,因为急于表达,屋子又太闷太热,他被城市养得又白又细嫩的手不住抹着脸上的汗,裤腿撸到膝盖上边像蹲着只小鸟。承多的故事确实大快人心,他在画画的考场不画画,拿一块胶泥,只用一小时四十分钟,就塑了一尊活灵活现的列宁头像,因为塑得太像,监考老师当场把承多抱起来在屋里转了好几圈,并破例当场录取。有泥菩萨在前,秉德女人对这一情景深信不疑,只是她不知道列宁是谁,为甚么承多不捏泥菩萨要捏列宁。当承信告诉她列宁是苏联共产党的头头,承多捏了一个共产党头头,她眼眶里的眼仁顿时蹿出一缕火花,仿佛已经看见身后的小河沟流进远方的大海了。那个晚上,最让秉德女人高兴的,是承多流进大海,却并没把身后的关系斩断,他让承信带回一封信,在那封信里,他写了一箩筐想念妈妈的话,他说:“妈妈,我永远不忘您的养育之恩,没有您在我小时和一盆泥把我关进厢房,没有您后来允我在院子里捏泥人,没有您再后来允我自由恋爱,就没有我的今天!我解除与赵家的婚约,惹您生气,可您的儿子是为了实现更远大的理想,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我现在又是一名大学生了,光辉的前景在向我召唤!妈妈,不管我走到哪里,都永远是您的儿子,我永远爱您。”

承多和承民不一样,承多到什么时候都认她这个妈!眼泪在腮上雨水一样滚滚而下时,秉德女人哆嗦着嘴唇不迭声地骂道:“这个小五猴子,这个小五猴子。”应该说,那个晚上,秉德女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盼着天亮,因为承多在信的最后还缀了一句话:“妈妈,为了让赵彩云忘记我,我暂时不能回家,只有让四哥代我向赵家谢罪了。”一段时间以来,她最愁的事儿就是如何觍着脸上赵家赔不,现在,有了见过世面的承信挡在前面,她这张老脸再也不怕没有面子了。当然,她最想做的事儿还不是这个,而是赶紧把这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老三黄,在他来家里打击她的时候,他是不会想到这么快就有结果,又是这样的结果的。

盼着天亮天就真的亮了,实际上秉德女人一夜没睡,满脑子都是承多那封滚烫热烙的信,在一遍又一遍的鸡叫声中迎来早上第一缕光亮,那热络的话,已经变成她跟在承信后边抖擞的精神和回答问话时响脆的声音了。“老四回来啦?”“可不是嘛,到家都点灯大以后了。”承信穿一身新锃锃的铁路服,斜挎着装了两包桃酥的帆布包,他大街上一走,最先迎上来的就是穿着脏兮兮干部服的承欢。对于承欢,铁路服永远比人重要,大老远地就喊:“操,又穿牛逼服眼气俺啦?”不过老三黄就不一样,秉德女人和承信刚刚进屋,他就扫一眼承信说:“怎么城里住几年眼窝黄焦焦的?有媳妇了吗?”

在秉德女人急于让承信把承多的好事说出来时,她根本不知道,她的此行还潜伏了巨大的好事,那好事发生在结束了对老三黄的拜访,掏出两斤桃酥,又在老三黄的陪同下一起上了赵铜匠家之后。当承信代表承多,向害了相思,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走的赵彩云赔礼说:“承多对不起你,他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可他有了远大的理想,他怕不能给你幸福。”并随手掏出赵家订亲时送给承多的那枚戒指,老三黄居然在旁边紧跟一句,“那怕甚么,当兄弟给不了幸福,当哥的给呗,俺看你这当哥的和彩云就挺合适。”

老三黄这么说,不过是无话找话,替申家的母子解围——你不要人家闺女了,说得再好听都没有用。谁知真魂不在身似的赵彩云听完此话抬了抬头,痴呆呆的眼睛里顿时蹿出一缕光。而见过大城市的承信,此时竟像个害羞的孩子似的,脸腾地就红了,低下头再也不吱声了。秉德女人站出来救场,急慌慌道:“瞎扯,年龄差得也太大了,俺承信都二十五了。”坐在木椅上一直没吭声的赵铜匠立即开口,表情沉静地说:“赵家不嫌,赵家的名声弄成这样,就不怕再弄坏一回,只要铁路上的年轻人同意,彩云同意,我当爹的没意见。”

替兄弟赔礼道歉的登门拜访,居然成了给自己谈婚论嫁的现场,承信一时间完全蒙了头,他支吾着脸越憋越红,可是就在这时,站在炕沿边的赵彩云噘着嘴唇说话了,她闪动着凄楚而忧郁的眼神,看定承中铁路服上的扣子,羞红着脸大胆地说:“四哥要是不嫌,俺给你当媳妇。”

这时,承信的脸已经涨成一块红布了。实际上,在他为母亲讲的承多的故事背后,有一部分是关于他的故事,或者说是他的故事促成了承多的故事。要不是他和鲁迅美术专科学校教师的女儿恋爱,他也不会知道沈阳有这样一所大学,并且每年都在安东设考点招生;要不是那女子的父母嫌他性格懦弱又是农村人,坚决反对,他的恋爱失败,他也不会逼承多,让他无论如何考上那所大学替他争气。在他深受伤害写了一摞子信无处可寄时,他疯狂地给承多写信,可承多迷上共产主义青年团组织,对他置之不理,他不得不设法把跑长春的线路调换到安东。在鸭绿江畔,他不知给承多打了多少气鼓了多少劲儿了,他用一个懦弱者的想象把大学里的革命组织描述得绘声绘色,他其实对大学里的一切一无所知。他成就了一个奋斗者的故事,就不知道,这背后,还连带着又一桩故事。当一个失败者被另一个失败者追求,他受伤的心口居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暖流,被暖流包围,他不由自主就点了头。

外面的河流没有截断,家里的河流又接上了脉络,秉德女人别提心里有多么高兴了。在匆忙地为承信准备婚礼的日子里,她乐得根本合不拢嘴。赵家和申家,真是打不开的鸳鸯分不开的鸟,承中那会儿没成,推到承多,承多没成,又推到承信。说起来也是命里注定,可这命里注定的事给她秉德女人赚足了脸面,赵家怕夜长梦多,急着要在承信休假的十天里把事儿办了,没提任何过格的要求。照理讲,申家对不起赵家,这时候一定百般刁难,可是赵家不但不刁难,还不要彩礼,还坚决不让操办。收拾了厢房,打壁子糊墙借坯盘炕,到承信离家前一天,赵家闺女竟在当妈的陪同下,坐着老三黄赶的马车,晃晃悠悠就来了。虽然为赵家人着想,没把承多考上大学的事说出去,也没把承多那张照片挂出来,把另一份高兴的事深深压在了心底,可亲家母满脸堆笑送闺女上门,小脸蜡黄的新媳妇一进门就干巴巴叫妈,从不喝酒的秉德女人居然喝了两大碗烧酒,醉得连睡两天两夜,连承信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一个掉进深井的人终于被打捞上岸,从醉酒中苏醒过来的秉德女人精神饱满气色红润,仿佛一场醉酒后的深睡,把她的体力心力全养了过来。不过饱满的精神并没使她忘乎所以,相反,她特别低调,承多考上大学的事压在心里一直没说,当有人问布尔什维克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立即转移话题,就像多年前她从沈阳回来那会儿格外低调一样。时代不同了,现在和过去是不一样了,过去,有共产党和国民党两家争天下,说不定谁胜,现在,共产党胜了,得了人心,不会再有什么变化,可是经验使秉德女人不敢有丝毫的侥幸,每每有承多来信,冬天戴一顶狗皮帽子,夏天脖子搭一条手巾的邮递员来到门口,吵吵巴火喊,她都告诉两个儿媳不管谁听见,必须赶紧迎出去,省得轰嚷得全村人都知道。

实际上,秉德女人低调,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那之后的两年里,村里接二连三发生了好多糟心事儿,那些糟心事儿都是别人家的事儿,可正因为别人家糟心了,你才不能表现你的舒心。罗锅瞎子媳妇逼罗锅入老三黄和赵铜匠牵头的互助组,罗锅自觉人贱言轻,不敢吐口,瞎子媳妇一急亲自上老三黄家,可因为她很少出门,小闺女鸭蛋儿发现家里没了妈妈,出来找她,结果一出门就忘了妈妈,跟一群鸭子上了井台,一不小心滑到井里,一个钟头之后把人捞出来,小鸭蛋儿已经变成了一只鼓囊囊的死鸭子了,痛心的罗锅无处发泄对自己的怨怒,动辄就到秉德女人家揪着头发哭天号地;秉义在岫岩的大儿子,偷掰互助组地里苞米被人抓获,差不点被打死,趁女人不防把家里的口粮拿出去救济儿子,女人逼急无奈,不但不避讳男人和秉德女人曾经的好,反而利用他们的好,把屋子腾出来,求秉德女人到家里好好开导秉义。老三黄一向话少的儿子黄老二,居然因为当爹的走哪坐哪都把承欢叫到身边,像承欢是他爹的儿子,一赌气,不顾当爹的面子坚决站出来闹分家,老三黄断得了别人家务事,却断不了自己家务事不得不找到秉德女人。在这些糟心事当中,最让秉德女人感慨叹气的是周家的事儿,自从被划了地主成分,他们家的儿子根本无人问津,憋屈压抑的克让家的得了肝病,脸黄得像一摊鸡屎,临死之前,让吉家把她叫去,把着她的手央求她:“嫂子,俺不行啦,俺不知道该不该把后人托付给你,俺成分不好怕拖累你,可在周庄俺没人托付,咱在早是干亲家,俺知道那是老皇历,可俺两儿一女一个也没成婚,俺闭不上眼呵!吉家和承中一般大,承中都三个孩子了他还打光棍,俺怎么能闭上眼呵!”

这两年里,秉德女人家里一直有好事儿,承信在沈阳铁路局借了房子,把赵彩云接去安了家,给媳妇找了临时工作,小儿子承多在大学里当了学生会主席,经常和校长在一起开会,因为她暗里通了国家血管,多年不上申家串门的黄保长成了家里常客,他活生生把儿子送死在战场上,看不出一点打击,他看她那痴呆呆的眼神,流露出对她发自内心的眼气。然而,不管有多少好事,秉德女人一点儿也欢喜不起来。一开始,她也许是压制自个儿不让自个儿欢喜,久而久之,那欢喜便变成一缕烟囱里的炊烟,丝丝袅袅飘离了院子,奔向了遥远的天际。在那样的日子里,她常常在忙活之余,坐在堂屋,用昏花的眼神,追着院子上空消失在一孔天际的烟雾出神。在那烟雾里,有许多人的身影,死去的父亲、秉德,逃跑的曹宇环,被抓的介夫兄弟,可这许多人影最后都变成了一个人的身影——周成官,他的被活埋,等于活埋了整整一个周家,使周庄从此改天换地。周庄的改天换地,是周庄所有人都拍手称快的大好事,可这大好事让秉德女人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因为她不知怎么做才能对得起克让家的托付,想当年,在她把多余的奶水喂给了吉家的时候,就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岁月在苍茫的大地上运行,甩动着一只又一只大脚,说不定把谁踩下去把谁踹起来。岁月在周庄的日子里运行,就像那股消失在天空里的烟雾,它们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成云下起雨,你根本无法知道,你能知道的,只有风来了你迎着风,雨来了你迎着雨。在秉德女人为周家的衰落搅起心里层层叠叠难过的时候,她甩动了自己那双还算结实的大脚,积极地行动了起来。就像当年到各村为承玉找婆家一样,她偷偷串了下河口南王庄和八里庄,求了黄保长的扁脸小老婆,一口牙全掉光了的姜水婆,被半身不遂的男人折磨得面黄肌瘦的丁有春女人,可其结果是,即使是瞎子和瘸子,也没人敢嫁地主成分,最后她只有重新回到堂屋的灶坑,望着飘浮在院子上空那缕炊烟出神。

炊烟飘上了天空,消失了,不见了踪影,却在不久的一天,它聚成了云,变成了雨,落回周庄,落回到秉德家的院子。它落回周庄,只是一场雨,可由这场雨,又带出了另一场雨。那是一场急雨,说下就下,一点防备都没给。它是急雨,却听不到轰鸣的雷声,甚至看不见阴云密布,它几乎就是一场太阳雨。因为承信背着惯于斜挎在肩的帆布包,领着大腹便便的赵彩云,哭脸悲悲穿过周庄屯街,走进申家院子,刮着西北风的天空正挂着清清亮亮的大太阳。可这一天,秉德女人却觉得浑身淋了个透湿。承信告诉她,因为查出他写给抚顺战犯监狱里介夫舅舅的一封信,他被打成反革命,永远清除出铁路队伍,回家当农民了。

介夫兄弟终于有了音信,秉德女人的心像塞了麻团,他有了音信,他怎么就有了音信呢?!她的脱了铁路服、曾经一口气喝下三碗面片汤的儿子,坐在炕沿上抱着脑袋饭水不进,有好几回她都想问,怎么想起给舅舅写信了呢,想了想还是没问。到了晚上,赵彩云回了娘家,承信来到她发动全家收拾出来的厢房,她才小心翼翼问出了她想问的话,“怎么想起给你舅写信啦?”

她的语调又低又轻,尽量显得很不经意,谁知,话刚出口,一直闷不做声的承信蓦地扑到带有土灰味儿的土炕上,哆嗦着肩膀抽搐起来,边抽搐边咕哝说:“他是我舅,知道他在抚顺监狱我怎么能不管不问?”

听承信这么说,秉德女人一时无话。介夫是他的舅舅,他有权给他写信,承信跟舅舅联系,本是应该得到夸奖的,在这之前,她这当姐姐的还从没想到这一层,没想到还应该和他联系,承民跟她、跟家人划清界限她都难过,她和她的后人当然不能让她的兄弟介夫难过。可是,你和他通了,共产党就不乐意了,介夫和共产党,就像井水和河水,永远走不到一块儿。“俺是想,”秉德女人语调依然很轻,“咱得看看火候,咱得长点脑瓜儿,咱不能盲人骑瞎马,你这不是盲人骑瞎马吗?!”

见母亲指责他,一向没脾气的承信忽地从炕上翻身坐起,瞪着一双哭红的眼睛冲母亲道:“妈,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和承多是一个意思,可是我心没那么硬,不知道便罢,知道我舅就关在抚顺监狱,我狠不下心,我怎么能狠下心呀!我是去看他没看见,才给他写信的。”

秉德女人在黑暗里低下头,看着脚尖,再也接不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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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宣誓!如果均订超过两千,作者女装!............................我叫白河,我是一个可以在空中使用位移技能的剑士。没错,换句话说,我能飞。我画的星座图能引发神奇的现象。简单来说,我能用最炫的特效加最多样化的buff。经常有小朋友问我,白河哥哥,你有几个好看的剑士技能啊?我如此回答:“剑术,若是缺少了女装的点缀,是没有灵魂的,是没有震撼人心的力量的!”“现在有的剑士啊,就知道磨炼剑技,女装和剑技都主次不分!这能行吗?这是要向全国人民谢罪的!很多年轻人都在笑,反正我是笑不出来。”................旧时代的英雄们,征服了荒土,战胜了灾厄,在秩序破碎之际重建了城镇,在万物悲鸣之时击退了异族。天火,燃尽一切。一纸空谈,诉说一个宇宙的兴衰。自神代至灭亡,遗落的星光聚拢。飞吧,开拓者!
  • 网游之紫歌

    网游之紫歌

    凌云堡,死神的乐园,江湖的噩梦。有道是“凌云一出,天下皆杀”。堡中天字甲一号杀手许川便是死神手中最快的刀。而一夜之间,许川发现自己原来只是一个游戏NPC……
  • 盛开的白绾花

    盛开的白绾花

    总也不知道雪会在哪一刻落下,你的手会在哪一刻接住它,总也不知道哪一刻会遇到,所以薛学蕊总是迫不及待的准备着,准备着与他见面的那一天,所要送出的东西,而这一天竟然是五雷轰顶的打击,薛学蕊的告白失败,她的心从此一落千丈,不知何踪,她只能每日望着夕阳落日,停止了晨光幕起,她薛学蕊根本不在乎她的那点滴的付出,只是顾着自己的沉沦之乐,她毫不在乎她背叛父母亲人,亲朋好友而私自去找他见面的机会,在她的世界里,这种人只能成为那种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让她承认的人,此后薛学蕊在她的眼里就成了以往想要打听他信息和扒了他一切的人中的一个。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时光念而不见

    时光念而不见

    每个人的高中生活其实都是平淡但又不平凡,谨以此文献给那些不断在成长却又在不断回忆青春的人。
  • 总要先人一步:任正非的战略观

    总要先人一步:任正非的战略观

    华为为什么能够成为中国民营企业的标杆?任正非为什么能够打造出华为这样的跨国企业?一切结果的背后都有着思想的种子。正是任正非做人、做事的一些理念,决定了他能打造出现在的华为。可以说,华为的成功不仅仅是企业战略与管理的成功,更是任正非做人、做事的理念及其价值观的成功。无论我们做什么事、做什么人,成功的基因关键在于思想。本书就是阐述任正非思想的一本书,它弱化了管理,强化了思想的重要性,以大众化阅读的风格,娓娓而谈的方式,既具有思想性,又具有可读性,无论对职场人士还是创业者,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学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