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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就像冰冻三尺的河套,一盆热水的浇淋并不能将它化开,那天夜里,那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替承民留下的五百块钱,除了让承国气咻咻一夜没睡,没给申家带来任何喜悦。因为一夜的大雪早就覆盖了院子里的脚印,第二天讲出来,不在场的家旺听了,一撇嘴道:“编瞎话讲故事吧,承民是哪一辈子的人啦,怎么可能派人回来!”当重新钻出乌云的阳光把大雪一点点晒化,就连秉德女人也觉得是做了一场梦,“俺怎么觉得夜里来人了,有这事儿?”

然而,几天后,当秉德女人打开那个装钱的布包,她不但确认了有人来过这一事实,还确认了来的人确实和承民认识这一事实,因为那包钱的布包,正是当年承民离家时她为她赶绣出来的布兜兜,上边的戏水金鱼虽已褪旧,可那一对金闪闪的眼泡泡还活灵活现。不过,确认这一事实,秉德女人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人,地里积雪融化,东山岗的山道上露出土黄色车辙的一个早上,她穿上厚棉袄棉裤,穿上棉靴,非要承国媳妇去跟罗锅说,在后门口停下来等她一下,她要去看看干姊妹。因为还在咳嗽,嗓子呼隆呼隆的像拉风箱,承国不让媳妇去找罗锅,“别听妈的,天这么冷看什么干姊妹?”秉德女人却木着脸一声不吭从前门走出来,独自从东墙外绕到房后小道等罗锅的马车。

秉德女人的想法是,既然真是承民捎回来的钱,那么就必须送给疯婆子一半儿,她是承民的亲妈,承民是她的孩子,她望孩子望得可是太苦了。可是一路被冷飕飕的西北风刮透了冻僵了,好不容易敲响疯婆子的木门,一个长着长胡子的老头从里边走出来,告诉她疯婆子已经闭眼走了,他是她的堂兄弟。捏住袄兜里的钱和大茧,冲着光秃秃没有一只蛾子的墙壁低下头,她什么话都没说。可从青堆子湾回来,默坐一个冬天,刚刚化冻,她就陷入到一件没完没了的事情中去,她开始在院子里捏起了泥人儿。

秉德女人从没捏过泥人儿,让永虎帮忙铲回的一铣土也不是南甸子的黄膏泥,用水和好,渣渣歪歪很粗糙,根本捏不成个儿。勉强捏出一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跟承多十几岁时捏的没法儿比。不过秉德女人绝不气馁,亲自拿烧火的铲子到院门口草垛空去挖细土,挖完了用袄襟兜回家,再和上水。这一回,她的泥人就有模有样了,就结实实地长了精神。那个春天,她和承多一样,把院子里的边边角角全都捏满了,猪圈边,屋檐下,山墙根,草垛旁,它们个顶个腆着肚子仰着笑脸,不但吸引了申家的孩子,还吸引了屯街上的孩子,他们围着她问,老奶奶捏泥人干什么,她扯着粗咧咧的嗓门儿大声道:“送给干姊妹的,老奶奶叫她有数不过来的孩子,你们数数看,根本数不过来。”

秉德女人给干姊妹捏了孩子,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收到,按乡间礼俗,该用马车送到疯婆子坟地烧了才行,可是她根本不知道疯婆子坟地在哪,即使知道了,罗锅也不可能帮她送,正当她一筹莫展,眼看着泥人都摆到了院墙外,再也无处可摆时,天突然阴了,雷声和黑云从天边翻卷着包围过来,一场瓢泼大雨哗啦啦下了起来。雨水从东山岗鱼贯而下,房前屋后的泥人瞬间被淹到雨水里,泡成一堆烂泥后,汹涌着向院外的野地流去。孩子们心疼得在雨水里叽哇乱叫:“不好啦不好啦。”秉德女人却坐在炕头上呵呵大笑,一再说:“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呵!”

这就是那场多年不遇的洪水,它没用上几小时就吞噬了周庄,造成了一场洪灾,它不但冲垮了南甸子上的河堤,还使周庄前街的房屋统统淹没在大水之中。然而,没有人知道,这场水灾,在为秉德女人干姊妹送去了数不清的孩子的同时,还给她带来了什么。

其实早在秉德女人埋头捏泥人的春天,一户城里人就来到周庄了,他们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下乡走“五七”道路,村里来不及为他们盖房,让他们暂时住在了赵铜匠的两间闲屋。大雨使前街上的赵铜匠家、秉胜家和罗锅哥哥家一瞬间陷入汪洋之中,一场救水的战争在周庄打响了,地势高的秉德家自然就成了屯居淹没户的中心地带了。赵铜匠搬到了闺女赵彩云家,方姓下房户就搬到了秉德女人家。大雨过后的早上,方家低眉善眼的母亲看到残存在水道沟里四仰八叉的泥人,奇怪地问承国媳妇:“嫂子这是什么呀?”承国媳妇热气腾腾说:“俺婆婆闲来无事,捏着哄孩子的泥人,人家小儿子当年就是捏泥人捏到城里去的。”听说秉德女人儿子是城里人,并且是捏泥人捏到城里的,那母亲不住地冲三个女儿咋舌,“呦呦,这老人可真了不起呀。”某一天见秉德女人来到院子,三个女儿就纷纷围过来:“老奶奶手这么巧,教儿子捏泥人!”

她从没教过儿子,要说手巧,最巧的是她的刺绣,恰好承民包钱的布兜兜揣在衣兜里,就顺手掏了出来。

看到布兜兜上有一对活灵活现的金鱼,最小的女儿冲她的妈妈喊:“妈妈你看,老奶奶肯定不是一般人家出身,还会这手艺!”

听有人看出自己不是一般人家出身,秉德女人乐得合不拢嘴,但她并没马上向方家人展示自己身份,因为方家闺女说完话,一忽儿就散了,上工去了,而她们的妈妈,为不会拉风箱向承国媳妇求教去了。展示身份,还是那之后的第二天,她一早醒来,不顾身后嘈闹不休的孩子,下地翻开了老柜,找出家树结婚时穿过的灰衬袄穿上,在承国媳妇的镜子前一遍遍照着,觉得灰衣裳并不好看,又再翻老柜,换上那件已经发黄的白色衬袄,到镜前再照,还不觉得好看,就再翻老柜,直到翻出最底下那件第一次进村穿的蓝色印花布袄。这件布袄,穿过那回后就再也没穿过,它压在箱底儿有六十多年了,都被虫子咬了好几个窟窿了,那年全家挨冻她没舍得拿出来,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当她把它再次穿到身上,衬出和多年来的她完全不同的模样,她朦胧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了,原来是为了有朝一日向外人证明,在她十几岁的时候,还是个城里人。

见老奶奶兴冲冲来到厦屋,喊“闺女呵,起来了嘛?”三串银铃一样的笑声一下子就把申家的院子灌满了,一齐大声道:“嗨呀老奶奶这么漂亮,这是哪个年月的衣裳呵?”

“哪个年月,俺也忘啦,那时俺还在青堆子湾呐。”

“是嘛,这花儿是您老自己绣的?”

“当然是啦,你们不信?俺柜里还有个大绣活呢!”

她穿出衣裳,并没想到柜里的绣活,可是当她的印花衣裳捅了燕儿窝似的在偏厦门外搅出一阵欢腾,她一下子就受了蛊惑——她的儿孙嫡女们对她忽视得太久了,她们对她的兴趣,就像春天里从地腹深处涌出来的暖流,在最深处融化了她心底的冰冻。把三个闺女领进家,秉德女人不但脸上,颤巍的下颏上都泛出了红光。从老柜里翻出刺绣地图,在炕上一层层铺展开来,跟她们讲起两个丹麦人的故事,那下颏上的红光已经洇到了脖子上,整个一个人都变得明亮起来灵光起来。这故事在申家,她没跟任何人讲过,在申家,没有任何人想听她的故事,申家的后人最怕听到那根儿上的故事。可有话讲给知音听,有饭送给穷人吃,这故事讲出来,三个城里闺女眼睛一闪一闪放光,“奶奶真是了不起呀,还知道丹麦,还知道世界!”

三个闺女在院子里惊奇得大呼小叫,不免要吸引承国十八岁的三儿子家森,他也凑进来,抻着脖子去看奶奶绣的地图。谁知就这一凑,某种说不清的气息一下子就掀动了他那青春的心。方家的三个闺女,要说好看,老大和老三都好看,老大像电影《红灯记》里的李铁梅,老三像电影《白毛女》里的喜儿,可家森不喜欢老大却喜欢像喜儿的老三,因为李铁梅除了仇恨入心要发芽,没有爱情,大春把喜儿从山洞里救出来,两个人发生了美好的爱情。虽然家森不是大春,他也没有救出喜儿,可那个早上,为了让家森能找到一个正面的位置看地图,方家的喜儿拽住他的胳膊往前推,家森不由得就把自己看成电影里的大春了。

要不是奶奶的一张地图吸引了一窝凤凰,家森就是有天大的胆儿,也不敢往她们身边凑。就因为这一点,大水退去,方家需要回迁的那天,从不靠近奶奶的家森不但靠近奶奶,还满眼喜气地大声问:“奶奶,你觉得老方家的三闺女怎么样?”

秉德女人一下子喜上眉梢:“那赶着好啦,人家是城里人呵!”

秉德女人喜,包含多重的喜,既为孙子看上方家闺女,更为孙子和自个儿说话,更为展示出来的手艺和地图吸引了方家,因为方姓人家搬回去不久,她们的爹妈就找到秉德女人,表示愿意把他们的三女儿嫁给家森。

秉德女人的手艺和地图,对乡下人也许一文不值,对祖上在城里曾经拥有两个店铺的方家人可是价值连城,因为这让他们在穷乡僻壤看到门当户对的希望,就像当年秉德女人下山时看到周成官家大门的铜环。尽管如此,秉德女人没让任何人张扬地图的事,订亲那天,方家非要把地图挂出来给大伙看,她坚决不让,连戒指都有了罪,谁敢保证这六十多年前的东西没有罪?!没向外人展示,这件事在家里的影响可是非同小可,那天中午,当一个喜儿一样招人喜爱的新媳妇响铃铃地叫着奶奶,秉德女人得到了一段时间以来从未有过的尊重,申家所有孙子辈的目光都聚集过来,他们在偷看新媳妇的当口,总要聚精会神偷看一会儿奶奶,尤其家旺,他的婚事一直没成,以为都是申家这棵树根儿不好,却想不到正是这根上的故事,为申家引来了凤凰,成全了一桩婚事,长期不理奶奶的他,竟然站在奶奶旁边,冲方家的闺女们大喊:“看俺像不像奶奶,村里人都说俺像奶奶。”

秉德女人拍着他的肩膀,泪流满面,哆嗦着嘴唇道:“这是俺大孙子呵,他像他爷,大高个儿。”

不管秉德女人让不让张扬,只要方家人和申家人结亲,就已经很是张扬了。大队上安排方家住在赵家,是有想法的,是想让方家好好接受改造。赵铜匠就是一个被改造过来的最成功的典型。人家土改时被分了家产,来到乡下,一直和穷人、和上边保持一致,人家把儿子送去当兵,出息成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公社和大队的人提起,没人不咂舌。谁知方家住进赵家不出两个月,一场大水就暴露了他们的灵魂,就和戴帽分子结了亲。为此赵铜匠和承欢向于洪江检讨过好几回了,赵铜匠说都是他不好,发水的晚上他不该住到闺女家,把方家推到秉德女人家,承欢说都是他不好,他压根就不该让他们往申家的房子里搬,后街地势虽然不高,但雨水也没进家。当然,这件事真正的张扬,是家森要结婚,家里的房子不够住,家树要在村子里盖房。

上边要求家树和家里划清界限,他半月半月也不回家一次,可他在心里绝不让自己成为不孝之子。他把盖房的想法说出来,兄弟们全都震惊了,父亲戴帽,是阶级敌人,上边根本不能批给建房的地,可家树胸有成竹,于洪江的儿子就在他手下学徒,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当房场上叮叮当当响起凿石砍檩子的声音,昔日挨整的这一家人自然就成了人们议论的对象了。“有老申太太在,申家的气焰就灭不了,这不又抬了头。”

家树之所以有把握,是和于洪江商量,用四间新房换三间旧房,在村西头盖四间新房,让他的承信叔叔搬出去,他相信,赵铜匠早都希望赵家的闺女女婿从申家搬出去了。由于家树了解自家处境,不公平条约递到大队,没隔两天就被批准。所以,这看上去简简单单的一场婚事,实际上在使周庄的格局发生变化。这变化是,赵铜匠没能及时改造方家,却要及时把闺女从申家房子里搬出来,免得被申家改造。而既然承信和赵彩云都搬出来了,为什么生产队不出钱盖房,把方家也从赵家搬出去呢,反正他们也是改造不好了。

家森的婚姻使周庄的格局发生变化,也使申家的格局发生变化,周庄的大街有了三条街,赵铜匠家和秉胜家的前街,原来的老街,新盖的后街;承信搬走,腾出三间,承国家有了六间房子,宽裕起来,秉德女人自然就要和承国两口子分开住了。

和老人分开住,是承国和承国媳妇早就有的想法,他们多年和老人在一起,夜里的事可是太不方便了,承国虽然眼睛不好使了,可那方面还是好使的,他甚至比一般人都强烈。也许力气在人身上就像一湾水,你干不了重活操不了更多的心,力气闲下来,这湾水就都往下流了。承国媳妇夜里被承国搬动时,心里别扭死了,她常常因此和承国唧唧,“妈还没睡你干什么?”最后都因为可怜他瞎眼顺从了他。可到了白天,她出来进去都在婆婆眼皮底下,根本不敢看婆婆,觉得她和承国那点事儿都被婆婆看见了。可是,兴冲冲把行李搬到西屋的第三天早上,承国摸索着过来吃饭,秉德女人就可怜兮兮央求道:“承国,俺想,想你们回来睡。”

承国眨巴着混浊的眼神看了看,没有说话。

秉德女人还是坚持说:“俺没别的意思,就是害怕。俺老了老了,不知怎么就觉得害怕。”

秉德女人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无理,可没有办法,她就是害怕,尤其天黑之后,当承国和孙子们在她房间吃完饭纷纷离开,家远也跟着离去,她就有一种被抛到荒郊野外的感觉了。她一辈子夜里睡觉都没插过门,外面有什么声音,她从没怕过,现在耳朵聋了,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应该更不怕了才是,可是恰恰相反,当她摇晃着手里大茧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往往动辄就一身冷汗。

也许,正因为什么都听不见,才需要看见,也许,害怕,不过是老年人的生理现象,她耳朵听不见,眼前的世界又格外的狭小,思想活动被隔离在现实生活之外,一个巨大的不为知晓的空白,也就汹涌成包围过来的洪水,对身外和身后的恐惧也就浩浩荡荡淹没过来了。尤其所谓的听不见,又不是一点儿都听不见,她听不见摇晃大茧的声音,某种声音太大太响或者太脆太亮,耳膜被震得轰隆隆响,那种响就变成了阴天就要炸开的惊雷了。这时节,要是夜里,她绝不让自己最后一个睡去,她必须在承国还在听收音机、承国媳妇和孙媳们还在灶坑忙着什么时赶紧躺下,在村里人热火朝天备战备荒的年代,即使她不早睡,也没人能睡在她的前边,因为几乎每隔几天,周庄的年轻人就要在承欢带领下搞防空演习,一阵敲锣打鼓之后,男人们往防空洞里跑,家里的女人根本睡不着。要是白天,她绝不老老实实坐在炕头儿,她必须来来回回在堂屋和院子里走动,皱着眉头,觑着她那双日渐干槁的眼睛,四处捕捉轰隆隆声音的源点。

那声音的源点,不过是刚嫁过来的方丽美受不了男尊女卑传统势力在申家作怪,逼家森在她的饭班上帮她洗碗,家森坚决不洗,两个人夜里厮打起来,打碎了墙上的镜子,哗啦声从西屋里溜进来;不过是家旺年龄太大,追方家的大闺女没成,终于不得不娶姜水婆家的丑孙女,可那丑孙女要的彩礼太过火了,非要一台缝纫机,气得家旺砸碎了院子里的破缸发泄,轰隆声从西院传过来……可是因为没人愿意大声地详细的向她讲述,她只能像受惊的潮虫一样,不得不把眼睛盯在穿梭了声音的犄角旮旯。结果,她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却在一个白天,在一缕光线映照下意外地看到,就在后门口镶着门框的墙缝里,有一些东西在活动。初看,它们像一些个滚动的红色的小米粒,可是觑着眼仔细看,才发现它们长着红红的脑袋,红红的身子,它们是一些红色的蚂蚁。顺着墙缝追踪它们的足迹,秉德女人的脑袋瞬时涨大起来,它们纷纷扬扬成群结队,它们不只在门框边的墙缝里,屋子里所有墙缝地缝都有。有了这一发现,秉德女人再也不去追逐声音的源点了,她发动孩子们,拿着条帚一程程打扫,从墙缝扫到地缝,从里屋扫到堂屋,再从堂屋扫到孙子们的西屋。红蚂蚁就像包围申家的士兵,隐藏在申家任何一个角落,它们隐藏在角落里,却绝不是按兵不动,它们大摇大摆四处乱爬。它们甚至爬到了承信搬走后空下来无人居住的土炕上。老辈人都知道蚂蚁聚堆,是引来灾祸的前兆,可秉德女人绝不让孩子们打死它们,承国媳妇从茅坑里拿来灭蛆虫的敌敌畏往墙缝洒,她上前一把拽下来,“它们不过是来报信儿的,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这句话一经说出来,秉德女人便再也不领孩子四处打扫了,不但如此,她老老实实坐在炕头儿,再也不说害怕了。仿佛反正该来的总是要来,打扫也是没有用的,仿佛反正该来的总是要来,害怕也是没有用的。那段时间,她老老实实坐在炕头,瞪着一双花眼看着窗外,该来的事儿真就来了,几个月后的一个下晌,承信夹着行李,灰头土脸回到他原来的老屋。原来,搬家之后,赵彩云从一个樟木箱子里发现了他写给舅舅王介夫的一摞子信,于是在赵大志积极主张下,赵彩云和承信离婚。当时,中央发生了“九一三”****事件,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都存了歹心,谁也不能保证反革命分子不生歹念。而两年之后,又有一桩大事儿在申家发生。国家往公社拖拉机站分配了一帮城里下乡青年,家树被检举和其中的一个有不正当关系,侵犯了上边保护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判了两年徒刑。

承信夜里写信,其实是在沈阳失恋时养成的习惯,在他和哥哥们不能沟通,和赵彩云没有热情沟通,又不喜欢和赵家人沟通时,就没完没了地跟那个遥远的记忆中的舅舅沟涌。如此一来,被赵彩云发现,离婚也就成了他无法抗拒的命运了。

实际上,家树和那个下乡知青,连手都没握一下,他们之间根本谈不上不正当关系。他们被检举出来,是家树和一个男人有不正当关系,那男人是拖拉机站比他大十几岁的党委书记,姓鞠。他不懂技术,就把懂技术的家树看成是宝贝疙瘩——在青堆子湾拖拉机站,家树的存在,就像一个神话,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拖拉机站,拖拉机在道上跑,他只需听听声音,就知道机体里哪个零件儿坏了。鞠书记爱护家树,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家树屡次申请入党都不让过关,是他希望磨砺家树锲而不舍的耐心和意志,是想从根儿上把家树从反动家庭的关系中拔出来。谁知家树只写了三封申请就再也不写了,不写不要紧,竟然连他的办公室都不进了,不进办公室也不要紧,在外面见他还大老远躲着。鞠书记是老党员,是宽容之人,他知道家树躲他,是家树还太年轻,把组织和个人关系混淆了,不知道他卡住他入党的道路,代表的是组织。然而时间一久,混淆组织和个人关系的就不是家树而是鞠书记了,有一天,当鞠书记把刚分来的下乡女知青分给家树当徒弟,一直躲着他的家树很快和漂亮的女知青形影不离,他的宽容便像垒在河套上的沙塔,一下子坍塌下来。

说起来,家树并不想带这个知青徒弟,这个名叫冯燕子的知青就像她的名字,燕子似的十分地风张,不但一进站就在台上挥舞两只长长的手臂领大家跳忠字舞,谈学习******思想的体会时还浪声浪气尖声细语,恨不能把整个礼堂都扎透个眼儿。家树身后的一大家子人都被划成阶级敌人,自己永远是会场上的边缘人,他对积极上进的人有种本能的防犯。他在人多的会上捧着《毛选》,会后翻开的却是《拖拉机的维护和修理》,他私藏着这一细节就像私藏着枪支弹药,享受某种说不出的快感的同时,也无比地谨慎。在车间里,他总是把《拖拉机的维护和修理》放在《毛选》的下面,有人时他翻开《毛选》,没人时他翻开的就是《拖拉机的维护和修理》,可有一天午休,他分明眼看着冯燕子离开机修车间,打开书刚看一行字,她又蝴蝶似的呼啦啦飞了回来,“申师傅这回可叫我抓着了。”他慌乱得一下子不知所措,而这时,冯燕子扬着她那张燕子样短短的下颏,咯咯咯笑了起来,笑够了,翕动薄薄的嘴唇对他说:“申师傅,别害怕,我不会举报你,你不要把我当成积极分子防着,我积极都是假积极,我爸爸就是工程师,因为家里成分不好被下放到盘锦五七干校了,我们是一样的。”

虽然家树一时反应太慢,没说出什么,可从此,在拖拉机站,他就觉得多了一个贴心人,一个同病相怜的人。在车间里捧着一本《毛选》时,他知道全拖拉机站的人只有她知道他是假的;她在台上大讲特讲时,她知道在场的人只有他明白她是装的。有了某种默契,再在一起修车,两个人必然就有了探讨双方家境的共同愿望和语言了,而把长久积郁心中的压抑苦闷抒发出去,两个人的心必然贴得就近了,必然要拖延下班时间,或者干脆无事找事地在车间里加班。某个日子,当检查工作的鞠书记从灯光里看见两个人,尤其家树,脸上荡出那种少见的开心的笑,某种从深渊中挽救年轻人的想法,便使他不得不把年轻的家树推到又一个深渊了。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月呵,那年月毛主席已经发表了很多伟大指示,但对鞠书记来说,最重要的指示是严厉打击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坏分子的指示。因为只有这个指示,在拯救家树之时,还拯救了他自己——看家树一天天和冯燕子形影不离,他夜里睡不着觉,满眼都是两个人的身影,他们就像他的一块心病,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当然,他打击家树有着确凿证据,他问冯燕子:“申师傅对你到底怎么样?”她直言不讳说:“申师傅对我很好,就像亲人一样。”他问家树:“冯燕子说你们是亲人,亲人是什么意思?”家树想了想说:“亲人,亲人就是两个人根儿上连在一块吧。”

冯燕子之所以那么说,是她认为自己是学习******思想积极分子,说和师傅亲,会替师傅解围,想不到却成了置师傅于牢狱的供词。当然鞠书记之所以如此果决,也是因为找家树核实,家树的一句话惹恼了他。一开始,家树并不想说话,可鞠书记一句不罢一句问他亲人是什么意思,他终于忍不住。家树的意思是,冯燕子要求进步,他也不可能要求退步,他们是一条根上的进步青年,却想不到被鞠书记误解成身体上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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