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东死后,秉西再也没上秉德家干活,好像他清楚哥哥的死因,不愿意重蹈哥哥复辙,他把自家的一亩半地间了苗喂了粪,一天早上借口上青堆子湾赶集,就再也没有回来。失去一个儿子,并且是一个懒儿子,秉德二婶哭完了,堵塞的心还真的放了亮,觉得人们说的有理,她剩下的儿子,兴许很快就会有儿媳妇。谁知,一眨眼儿工夫,另一个儿子也没影儿了,秉德二婶简直就塌了天,死的心都有了。一些时候,蹲在灶坑,看那些细碎的草屑在锅顶上飘摇,不由得就想起当年男人把秉德撵走的情景,她男人对着空粮囤大声呼号:“秉德你走吧,这个家养不起你——”这时,她就觉得这是老天对他们的报应,他们撵走了秉德,结果秉德回村里建起了家业,自个养了一大帮儿子,却走的走亡的亡。当然更多时候,她的注意力还是放在秉德女人身上,她在想,为什么两个儿子出事都出在帮她家干活的时候,她把他们怎么啦?她无非比别的女人多些奶水,她的奶水到底把他们怎么啦!这么想来想去,自然想不出个结果,于是这个侄媳妇的家就成了她每天必去的场所了。
最初,秉德女人很不适应,她同情婶婆婆,她甚至都想好了把最后剩下的几块银钱给她,帮她买些过年的米面和盐,可是她受不了她直勾勾盯住她胸脯的眼神儿,那眼神儿根本不是她的眼神儿,而仿佛秉东的眼神儿!她不但把她罪恶的身体剥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还让她觉得有一个鬼的影子,像灶坑里的火苗一样跟在她身前身后。为了摆脱鬼影,再也没人支使了的那个秋天,她把婶婆婆安排在家里替她哄孩子,一个人上山收粮,可是这种远离,反而使那眼神儿在更广大的空间里扩散,它们藏在每个站立着的苞米棵子里,藏在沟谷边每一个起伏的土坎上,一有风吹草动,就哗啦啦浮上了她的肩头,让她恨不能赶紧回家或钻进地缝。因为婶婆婆变成了一缕无形的鬼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她可依赖的对象,无奈之下只有求助于干亲。她跟克让家的讲了,克让家的跟公公要了辆马车到南王庄去找姜水婆,她才获得真正的解放。那姜水婆翻转着又白又大的眼球,阴森森地看着她,指着她的胸脯说:“你这里被一个死鬼惦记上了,他天天想你。”秉德女人不由得毛骨悚然,“那俺该怎么办?”“他也不想怎么样,他只想你那个死鬼儿子去和他做做伴儿,他太孤单了。”于是在干亲周成官的帮助下,搞了一个合葬仪式,他们让罗锅哥哥扎了一个活灵活现的纸人,让他穿上秉德女人亲手缝的衣裳,之后把秉东的坟地打开,把纸人埋在旁边。在做这一切时,姜水婆有一个严肃的要求,秉德女人绝不能到场,她必须把自己严严实实关在家里三天三夜。
原本只是一个外人不知内幕的灾难,不曾想却变成了无人不晓的阴阳纠缠的麻烦,虽然人们并不知道秉德女人究竟和秉东做了什么,但“这是一个不祥女人”的说法,却臭水沟里的蚊蝇一样,四处乱飞。她上周家,就搅起一场婆媳风波,一对好端端的小伙子上了她家,又弄出一出阴阳好戏。好在,旋风的中心往往是平静的,秉德女人并不知道这些。驱散了那些无处不在的鬼影之后,她陷进了两桩人情的打理中,一桩,是周成官家,因为周家在她危难之时帮了大忙,而克让的孩子一日日长大,浇淋干亲的奶水不再紧要,她便没日没夜地为周家的孩子赶制绣花鞋和衣裳。另一桩,则是婶婆婆家。她一直就欠着他们,她落荒之后还能活着,多亏了一对好心的老人,如今,他们的两个儿子都不在了,不管是不是因为她,她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她不但把仅剩的两块银钱给了他们,还当掉了一串父亲给她的珍珠项链,为秉德二叔置办了一辆马车,让一个懒汉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
坐着马车上干亲家送礼,还是转过年之后的早春三月,日子就像风箱里那个忽进忽出的长柄,呼啦呼啦之间,就把寒冬料峭的大地拉出了一条潺潺细流,积成了一段叮咚作响的岁月,踏着岁月的节奏,用刚做好的肥腰大布长袄裹住已有三个月的身孕,用香粉盖住脸腮深层里边际不清的斑痕,她显得气定神闲。这还是与周家结亲以来第一次主动上门,她之所以放弃婶婆婆的叮嘱勇往直前,是因为近一年来的所闻所见,让她看到有一门好亲戚的重要。要是没有周家的帮助,她很难说能否摆脱鬼影的纠缠。而秉德二叔之所以破了有史以来申家人不登周家门的禁忌,都因为他拥有了一辆马车。对周家来说,一辆马车实在不算什么,可对于懒了一辈子穷了一辈子的秉德二叔,这足以让他体会到他就是高枝儿的自信。
从秉德家到周成官家,不过从东到西隔了七八个院落,可马车绕过村西人家,从村西转回来绕到村东,再从村东转回来绕到周家,鞭杆抽打马背的响声震动了整个屯街。秉德女人确有些张扬了,三个孩子都穿着新锃锃的蓝色对襟长褂,他们的头都梳得溜光锃亮,而从来都把发髻放在颈窝上的她,这一次高高地盘在了头顶。现在,只有她知道这么做的重要,老实遭人欺,你腰杆挺直了,旁人看你才直!你要是挺直了腰杆去亲近另一个挺直的腰杆,那就是直上加直了。周家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听说秉德女人要来换礼,周成官给全家人开了个会,要求所有人都必须礼貌周到,不得有半点怠慢,外面风传胡子被清军打散窜到乡间,专门跟富人作对,如果不能敬而远之,那就必须近而敬之。一群从没见过大鱼大肉的孩子动了手,把桌子弄得杯盘狼藉,秉德二叔两杯酒下肚,就嘴唇打漂,那双从来都不聚光的小眼睛瞅着周成官痴呆呆地笑。秉德女人没怎么动筷,她只顾一件又一件展示她的手艺,绣花饭兜,贴身布兜,单、棉绣花袄罩,大小不一的绣花布鞋,逗得婆媳们穿了脱脱了穿在里屋一阵忙乱。有那么一会儿,周成官解开紧身马褂衣扣,放出捂在那里热淘淘的汗气,大声冲里屋喊:“侄媳妇哎,秉德多长时间没回来啦?”秉德女人闻声赶紧来到外屋,支吾了半晌没出声儿,这时,就见周成官俨俨一个长者似的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侄媳妇呵,现在是中华民国的天下了,俺可听说外面抓人抓得厉害,前儿个,下河口的黄保长还来找过俺,说要领人到家里堵,要是真堵俺可挡不住,你看,改天咱们是不是去拜访一下。”
秉德女人愣住,生满斑痕的脸腮抖了一下,心随之也慌跳起来。然而不等她说出话来,秉德二叔就在一旁说话了:“还不赶紧答应,见庙不拜早晚要坏。俺早就说当匪胡子没准成。”说完,颤巍巍举起酒碗,冲周成官道:“谢谢干亲家,谢谢啦!”
下河口在周庄的西边,从一条开阔的山谷上去,翻过秉德女人曾去挖过酸姜野菜的小山儿,再蹚过一条不宽的河道就到了。因为山道起伏不平,周成官赶的是一辆牛车而不是马车。一辆牛车在慢悠悠晃荡,秉德女人倒是看到了春天里她熟悉的风景,刚刚含苞的老姑花(注解:辽南山野一种类似蒲公英的紫茎紫花的植物),刚刚冒芽的榆树柞树,刚刚拱出地皮的酸姜蕨菜。曾几何时,她没有牵挂,害口馋酸就疯子一样跑遍山野,现在,心里边装着天大的事,看到酸姜她毫无感觉。现在,她是村里有身份人家的亲戚,坐着周成官亲自赶的牛车,那些山花、绿树、野菜便变成了向她点头哈腰的角色。直到进了黄保长的院子,秉德女人的心情都是不错的。有手头包袱里的金银手饰,有身边远近知名的周地主,她不信她那一点事儿就办不成,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无非是以此权威讨要一点贿赂而已。在青堆子湾的绸缎庄学刺绣,常听双二叔讲谁谁贿赂渔市码头总管免了多少税。这个乡下的总管黄保长家,四间正房两间耳房,院子并不是很大,却干干净净草刺儿没有,仿佛早知有人来倾心打扫过。令秉德女人奇怪的是,进了这干干净净的院子,居然没有女人迎出来,只有黄保长老老实实坐在正屋的木椅上。他是一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矮个老头,他已经剪了辫子,戴一顶绸缎绣顶的瓜皮帽,一缕黑亮的胡须使他坐定的样子很有几分威严。他问了有关秉德的几个问题,比如他有没有往家送过银子,有没有窝藏过一个脸上有疤痕的人,有没有照过相片,最近一回回来是什么时候。秉德女人一一回答,这时周成官在一边说起了小话:“黄保长开开恩,她是俺们亲戚。”黄保长立即缜住脸,冲周成官说没你的事你出去。周成官出去时,秉德女人打开手边的包袱,向炕当央推了推,笑看着黄保长说:“保长帮帮俺一个无能的女子,俺拉扯了三个孩子,俺现在又揣上了。”秉德女人做这一切时不慌不忙非常镇定,可是黄保长根本不睬她推出的包袱,阴森着脸,嘴一撇,不假思索道:“金银珠宝救不了你家秉德,俺黄某人不好这个,俺好什么,这十里八村还没有不知道的,你既然来了,就定然是知道,俺把老婆孩子都赶走了,还不赶紧开怀,让俺看看你到底有多少奶水。”
就像陷进沼泽地的马仔,秉德女人的腿根一下子就软了。她本能地抬起胳膊抱住胸脯,她一边在心里狠骂一句你个老不死的,一边笑着看他,央求说:“黄保长行行好俺奶水只奶秉德孩子,俺可不敢。”这是一句软中带硬的话,它硬到什么程度黄保长心领神会,她是想让他知道秉德不会饶了他。可就是这句话,顶了黄保长心肝肺儿似的让他起了愤怒,他离开木椅,来到秉德女人跟前。秉德女人没动,她想喊周成官,但想了想没喊出来,她任他掀开她的衣裳露出她的胸脯。和秉德的命相比,她的奶水也许不重要了,没有秉德活着,那奶水不知得喂多少虎狼呢。这个没有一点色迷相的老不死的居然真就趴在她的奶头上咂了起来。她虽揣着孩子,可她的奶水还相当充盈,怪就怪在她永远有源源不断的奶水。秉德女人开始还是清醒的,觉得自己是在为秉德献身,可胸脯上一阵抽筋儿般的疼痛之后,一只手不怎么就握成了拳头朝老不死的裤裆使去。老不死的早有准备,用腕子轻轻一摁,她就变成了一条攥在他手心儿里的鸡条了。
一只鸡似的一瘸一拐离开黄家,秉德女人恶狠狠地回望了一眼,就这一眼,差点让她的心碎成了八瓣,黄保长迎着她的目光,捋着胡须不无得意地说:“谢谢你亲自上门,秉德早就见了阎王爷了。他不但帮不了你,他还要在地下骂你呐。”而更让她心碎的事儿是,听说秉德死了,周成官窝藏了好几个春秋的歹念,立即解了绳索的狼狗一样冲撞出来,把牛车赶过了河,上了山,在一个无人的山洼里,他朝秉德女人动起了手。起初,他还假装向秉德女人赔不,说他之所以领她来,以为她早清楚黄保长的喜好,他吃遍了十里八村女人们的奶,他的女人和儿女都气死了却不敢吱声,他周成官对不起侄媳妇,可牛车一停,他就摇身一变,甩了头上瓜皮帽,一张色迷迷的老脸立即现了原形。当然他运气不佳并没得逞,此时,秉德女人胳膊肘不知从哪聚来了一股劲儿,她拽住他的衣襟使劲往地上翻,当她随他一起掉到地上,她一把握住了他裆里的东西,盯着他一支一板地说:“答应俺,不动手就饶了你,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有房有地有后人。”
周成官从地上爬起时,老泪纵横,说他根本不是个坏人,他和黄保长根本不一样,他说他要是坏人早就雇个丫环玩了,还用得着到山上抢?他是真的稀罕侄媳妇,从她第一回上家里给孩子喂奶那会儿就稀罕上了。
一双奶子不断地惹祸,秉德女人在第四个孩子生出,喂了六个月的奶之后,为自己做了两件事,一件,是绞下八尺大布,将它锁了边一层一层缠到胸脯上。她缠过身子,但那时缠的是肚皮,是为了让肚子一天天隆起来,现在,她却是为了让那对总是招招摇摇的奶子一天天瘪下去。另一件,半夜用镐头在自家院子里刨出马蹄一样的声音,伪造了一个秉德依然活着的现场。做第一件,她像以往一样,当着她所有孩子的面,承山承中承华承民,现在,又多了个承国。承山躲在她的戒指里,承中承华眨巴着黑黝黝的小眼睛,其余两个,咧着小嘴目光发愣。她说:“妈对不起你们,不能再让你们摸奶了,也不能让你们咂奶了”。做第二件事,秉德女人当着的是罗锅嫂子的面,这个可怜的女人每天都要在墙头那边探头探脑,不时地送给她愁眉不展的笑,当秉德女人也愁眉不展时,她就把那锁着的眉头打开,兴致盎然地通过秉德二婶,向村里传播她知道的和她猜想的有关秉德女人的一切。那天早上,秉德女人抽冷子闯进她已经没有多少草药味的家,抖着肩膀,以担惊受怕的口气说:“嫂子你夜里都听见了吧,可千万不能出去说呵,抓胡子都抓疯了,他还回来,你说一旦有人追来不是吓坏了孩子,他就从来不为老婆孩子着想。”
秉德还活着的消息在周庄传出,最害怕的就是周成官了。他害怕,不是怕秉德回来报复他,都在一个村子里,他相信秉德女人不会把他供出去,而是怕他报复了黄保长,没有黄保长这地头蛇和上边的关系,他那一百五十亩地的税不知还要增加多少银子。黄保长没有地,也没有多少钱,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能拿住上边的人。因此周成官以干亲的名义,又给秉德女人送了两匹大布两斗苞米,与前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大布染了颜色,是那种光彩夺目的红。
这之后一连好多年相安无事,因为就在第二年夏天,辽南一带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水,周庄除了屯街上高处的房子,前后左右的大田全部遭淹,当年颗粒无收,转过年春天,小苗刚刚出土就遭了虫害,卷在庄稼叶子里的虫子像传说中那些无赖匪胡子,吃得心满意足之后,躲到了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撇下一片苍茫大地光光净净。而接下来的一年,庄稼眼看就要抽穗了,庄户人眼看就要有指望了,可一场昏天黑地的大风只刮了两个小时,就把所有庄稼拦腰折断。在连年的灾害面前,秉德是死了还是活了,根本没人关心,秉德女人奶水是旺还是不旺,也根本没人在意,因为大多人家都拐起筐拉起棍要饭去了,而总能借出粮食的周成官这年头自顾不暇,已经关门闭户。罗锅的妈领着罗锅,罗锅嫂子搀着瘦得纸人一样的男人,临走前抱头痛哭。秉德女人银钱早就花尽,珠宝送了黄家,靠着当年打的那点粮食和周成官送来的两斗谷物打发了一秋一冬,再就弹尽粮绝。身前身后四个孩子叽哇乱叫时,她让二叔赶车上青堆子湾找到一家寿衣店,贱卖了那匹红色大布,买了二十斤苞米。掺了草梗细水长流吃了一个月,又逼二叔杀了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一锅骨头肉汤引来了全村常年足不出户的老人,两天不到,她就不得不硬着头皮回一次娘家,向父亲伸手了。可这时她的小弟介翁已经娶亲生子,有了一帮拖累,周庄和青堆子湾又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乡村遭了灾,城里的粮食就贵,父亲从柜子往外数钱时,口里一遍遍咕哝着上帝保佑,倒了好几回手,才舍出只够买一担苞米的银钱。有了一担苞米,却没有柴草把它们煮熟,那辆车已用来烀了马肉,她于是只有将粮食磨碎让一家人生吃。没有柴草,粮食可以生吃,可是数九隆冬没有取暖之火却难以熬过,眼看着承国冻得眼睛发直肩头发僵,秉德女人去敲了好几回周家的门了。见周家毫无声息,连那只大黄狗都无力叫了,秉德女人就在另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爬过周家厢房南边一截矮墙,摸到周家畜圈边装草的耳房,偷了周家两捆干草。在她踩着矮墙里边的洼坑爬上墙头,眼睛看到扔在墙外那两捆白花花的干草时,她本已经就要成功了,不曾想还不等跳,圈里的马打了声响鼻,接着,狗也有气无力地叫了起来。惊吓中,她要是扔了草只身逃跑,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可她偏偏死死拽着两捆草,于是一顿没头没脑的拳打脚踢就在所难免了。连年的饥荒,周家对所存之物已是相当警觉了。秉德女人一声没叫,只抱着头静静地看着天上的繁星,那一刻她以为她要死了,她会坐着大船上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因为她后脑勺裂开了似的疼。她没死,周家小儿子周克卿发现躺在血泊中的贼竟然是秉德女人,惊叫一声立即住手,愣怔了好长时间,才把她和两捆草一起扶上肩头。在就要到自家门口时,秉德女人说了一句比挨打更让她难过的话:“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你爹,俺求你啦。”
那个冬天的腊月,带着一身血淋淋的冻疮,秉德女人以为这一家人肯定是完蛋了,因为她没有任何能力为孩子们取暖,她打开破旧的木柜,清出那里冬夏所有衣裳,除了那件第一次穿着下山的印花布袄,所有衣裳都穿到孩子身上,那里只剩那块绣着地图的绸布和一个曾经装过银钱的布袋。这绸布和布袋,倒是给了她一些温馨的回忆,可正是那遥远的、梦一样不再完整的回忆,印证了老天对她不公的同时,一寸一寸廓清了她眼下糟糕的现实。那现实是,她今生不但坐不了船周游不了世界,且连这个矮趴趴的屋子都走不出去了,她今生不但再也见不到送梳妆台和银子的男人,且连照照镜子的时光都不会有了。虽然二婶二叔都为她着急,可他们害了哮喘病已经卧床不起,正一声不罢一声地叫唤着呢;虽然承中和承华知道家里冷,日头一出来就手扯手到荒野拾草,可那地皮已经是开了膛的猪,被扒了一层又一层了,而两个小一点的孩子承民承国,陷进烂泥的蜘蛛似的撕扯着她身上的伤口。
等待死神降临的日子漫长极了,时间的流动像一根针在无边的布缝上穿越,一码一码行进去的,是刺骨的尖细的疼痛。秉德女人知道,这被缝在骨头里的每一针疼,都是靠近死神的针码,就像严冬将河水封住时那一个个尖尖的冰碴。在她还有知觉的时光里,她内心充满恐惧,她一方面害怕自己死在孩子前头,她不知道他们当中要是有一个还能喊妈妈,却没人应会怎么样,一方面又害怕死在孩子后边,老大承山临死前的揪心场面记忆犹新。为了不去目睹那残酷的场面,她把已经没有多少气息的孩子统统放在自己身上,上边放了一床破旧的棉被,之后把自己蒙在黑暗里,用干裂的嘴唇亲着手上的戒指,静静地倾听着那个掐断申家血脉的死神的脚步。
像以往很多时候一样,秉德回来还是在深更半夜。三年前的十月,他因为参加了反苛捐杂税的革命军,焚烧高阳、明阳等地事苛人头税的自治会所,痛击清军,名字被列入捕拿名单,他逃过了一次又一次清军的追捕,从蚊子嘴逃到盖子头,又从盖子头逃到花园口,到最后从海上随北伐军南下山东,曹司令带领的三部兵团已经只剩十几人了。窝藏在山东淄博一座山下,休整后返回辽东半岛,三年来,曹司令以维持地方治安为名在当地招兵买马,养精蓄锐,又扩成两个兵团,在日本租借地夹心子用高价购买枪支弹药,一路全副武装打道回府。三年没有回家的秉德已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他不再是匪胡子而成为中华民国一个正牌的革命军了。因为在花园口那一仗立了功,曹司令给他配备了一柄雪亮的战刀。那一场被人们传说他已经送命的仗打得真是爽快,他的辫子和帽子都被敌人挑了,一阵冰凉的刀刃掠过脖颈,他滚下马背都躺到战友的血泊中了,可奇怪的是他毫发无损,又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当他重上战马挥起敌人的长刀,转瞬之间十几个敌人都死于他的刀下。怕吓着老婆孩子,秉德把别在身后的刀鞘摘下放在堂屋灶台,他进门没有急着脱衣上炕,而是在地当央直僵僵地站着,因为他发现睡在炕上的人滚成了一个球,他不知该从哪下手,最后只能轻轻咳了一声。
秉德女人压根就没睡着,一声轻咳让她吓了一跳,一只球蓦地炸开了,随之,她嗷叫了一声:“鬼——”
“俺不是鬼俺是秉德。”他上前抱住了她,顺手也抱住了一堆孩子。
听说是秉德,秉德女人打了个激灵,扬脸看了看,当她确认眼前的人确实是秉德而不是鬼,哇的一声,山洪咆哮似的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