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之后,余致力得以在教堂举行婚礼,当他用响亮沉稳的声音说出“我愿意”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突然神思飞扬,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那天他答应林黛芳天天陪她一起喂养那只困在竹节板中的小猫崽后,回到了办公室,就被处长戴名世找去谈话,在那次对他来说算得上漫长的谈话中,他又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三个字:“我愿意。”他想,每个人的身上其实都具有各式各样的奴性,最基本的有两种,一种是在自己深爱的人面前,一种是在强权者的眼皮子底下,而且这两种声音都是发自肺腑。
那天在戴名世的办公室里,余致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戴名世亲自给余致力泡了一杯上好的西湖龙井,还亲手把茶端给了他,当时的他只能用一个成语来形容,那就是不胜惶恐。
“最近工作怎么样?”
“还算顺利。”
“你个人有什么困难需要组织解决的吗?”
“没有啊。”余致力马上说,但他心里想的是,有,当然有,怎么会没有啊,比如住房问题,要是能赶上福利分房的末班车,分到一套房子就好了,到时就可把父母接到城里来住住了,但是如果我提出来,你能代表组织帮我解决吗?
“我一直都很欣赏你的,最近我正在着手为你解决副科问题。”
“谢谢,我会好好干的,决不辜负您对我的期望。”
“在机关是相当复杂的,你虽说工作时间还不长,但也肯定感受到了,错综复杂的关系无处不在。”
“是啊。”
“我读书比你少,但在机关待的时间比你要长,说实话,像社会上所说的潜规则,在我们机关确实也存在,我们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只有遵循了这种潜在的规则,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和现状,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否则,你就注定一辈子碌碌无为。”戴名世继续说道,“我们要在机关里成就一番事业,最关键的是,你得时时刻刻能为领导排忧解难,正确领会领导的所思所想,不过,这是需要才能的,光知道听话,请客送礼,巴结奉承是不行的,还需要有成熟的心智。”
余致力觉得这些话好熟悉,突然想起这些话竟然和韩英哲曾经对他说的如出一辙。看来机关也就是一个江湖,充满了老话和套话。
“谢谢您的指教,我会用心领会的。”
“听人说你对我有意见?”
“没有啊,谁说的?”余致力一下子急红了脸,心说,是谁在冤枉我啊,真是该死!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谣言止于智者,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我怎么会对您有意见啊。”
“有也没有关系的,我们的老祖宗不是说过吗,忠言逆耳利于行,我就是要有人给我提意见,把二十四处的工作搞得更好。”
“不过我真的没有。”余致力耿耿于怀地说。
此时,戴名世话锋一转,“我倒是希望我们能够经常交流,互通有无,”戴名世边说边抿了一口茶,“致力,无论在什么环境下,你都愿意和我成为无话不说坦诚相见的朋友吗?”
“我愿意。”
余致力几乎是脱口而出。
余致力头重脚轻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戴名世的话就像当头一棒,让他受不了了。是激动,是愤怒,是惶恐,是不安,是委屈,万般情绪向他涌来,使他像汹涌波涛中的一叶小舟,一下子迷失了方向,随时有被淹没的危险。
他想破脑壳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出卖了他,是何生亮,还是季声瑜?或者根本就不是他们,是戴名世自己故意说的?
猜忌和怀疑就像两个从天而降的特务,悄悄地潜伏在他内心的沟壑,他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余致力,稳住,你一定要稳住,机关就是一个江湖,俗话说,刀在石上磨,人在世上练,你一定要让自己的心智变得成熟,就像戴名世所说的那样。”余致力在心里不停地给自己打气。
这几天几乎天天下雨,天空总是灰蒙蒙的,空气湿漉漉的,台阶上生出淡绿色的苔痕,太阳偶尔明晃晃地露一下脸,马上又会躲到厚厚的云层里去,仿佛是个害羞的小姑娘。余致力嗅出了空气中有一股霉腐和甜腥混合在一起的浓郁气味。最近这段时间,他感觉到二十四处的气氛,也同空气中的这种气味如出一辙,与其说是特别,还不如说是怪异。
二十四处还只有方犁一个副处长。新任处长戴名世坐热了他那头把交椅后,就会把空缺一位副处长的事情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人们一直殷殷期盼着这件事情的到来,且各怀心事。有的心事重重,有的蠢蠢欲动,有的鬼鬼祟祟,有的无所事事,有的静观其变……不过他们一致认为,戴名世是一个年轻有为的领导,他比老董要会来事,二十四处不会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副处长的宝座被外族侵占。
这时,只有余致力和叶小青是清醒的,他们不是科级干部,没有资格参与他们的游戏。作为一个旁观者,余致力看到了很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
那天,老董打着一把蓝色的雨伞突然来到了二十四处,自从离开后,他还是第一次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老董直截了当地向戴名世说明了他的来意。
“听说这次,有几个人盯着二十四处副处长这个位子,办公室的小王,人事处的小李,还有纪委的那个,都是蛮有实力的,据我掌握的情况,他们早已经在厅领导那里活动了,有次老武还问我,难道你们二十四处就没有一个副处长的人选,我说有啊,怎么会没有,还多着呢,比如说林黛芳,人缘好,工作不错,还具有领导才能。老武说那就快作为提拔候选人上报啊。我说好啊,那我先跟戴名世说说。”
“谢谢领导关心。”
“希望你能明白,我不是来干涉你的内政的,我在二十四处一二十年,是有感情的。”
“董处,我知道,您是关心我才这样做的,我听您的,不过,”戴名世顿了顿说,“我还想提一下季声瑜,不管能不能上,至少给他一个鼓励,他这人还是有潜力可挖的,二十四处现在特别需要能做事的人啊,您说呢?”
“好啊,我没意见,你是一把手,你自己做决定就是了。”
余致力是在办公室的门口碰到老董的,他亲热地和他打了声招呼。
“小余,好久都没有钓鱼了,你以前说的罗城的那个野塘还一直没去呢。”
“我随时陪您去啊。”
“好的好的,看哪个星期天有空,我给你打电话。”
二十四处的人听到老董的声音,都纷纷出来和他亲热地打着招呼。季声瑜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见老董往外走,就对他说:“董处,您没带伞啊,外面雨好大的,我给您找把伞过来。”
“哦,我带了的,忘在戴处的办公室了,”老董连忙把头目光转向余致力,“小余,麻烦你到戴处的办公室把我的伞拿来。”
“好的。”余致力一边答应,一边快步走向处长办公室。
余致力把伞拿来时,发现季声瑜还站在老董的身边,老董从余致力的手中接过伞,说了声谢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致力看到了季声瑜脸上的尴尬,他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现,对他说:“天天下雨,真是烦躁啊。”
“是啊。”季声瑜没有表情地应了一句。
不过,余致力很快发现,老董并没有影响到季声瑜的心情,连糟糕的下雨天也没有影响到他的好心情,他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塑料袋零食,把人们都喊到他的办公室来吃东西。
在办公室吃零食永远是女人们最快乐的事情,余致力听叶小青讲过,那些食物要是放在家里,就是烂掉也不想吃,但是一旦拿到办公室,不知什么原因,却格外香,格外好吃。余致力笑笑,心里却想,女人们扎堆了,就唧唧喳喳地说话,说话累了,肚子就饿,饿了吃什么不香啊,这样想时,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季声瑜带来的零食还真丰富,有瓜子有花生,还有水果,林黛芳就笑着问他:“这就奇怪了,你专门在超市里买的啊?”
“吃吧吃吧,有吃的就行了,古人云,食物莫问来处。”季声瑜笑着说。
余致力觉得季声瑜的话好做作,什么“食物莫问来处”,难道食物是英雄?
就在这时,常志勇说话了:“以前从来没有看到你买过零食来吃啊,今天怎么了?”
余致力有些紧张起来,常志勇话中有话,他不知道别人听不听得出来,他是听得出来的,常志勇是在嘲弄季声瑜,他这样做,是想在提拔副处长的关键时刻讨好同事。
“哪里,是我老婆买的,她准备带到办公室去吃的,忘在我这儿了。”季声瑜笑着说。
“难怪,我们还自作多情,以为是你专门请美女们的呢。”叶小青快言快语地说。
“有吃的还不能塞住你的嘴巴。”季声瑜白了叶小青一眼,笑着说。
余致力望着季声瑜,他真的佩服他的机智和处变不惊的能力,在这个关键时刻,他绝对不会和常志勇对着干的,但他又不甘心被他白白羞辱,就借助对叶小青的笑骂来给常志勇有力的一击。
常志勇心里当然明白,只是一个劲地抽烟,根本动都不动季声瑜的零食。
“你怎么一点也不吃啊?”一边的何生亮问。
“我没有吃零食的习惯。”常志勇说。
“我喜欢吃,听说这次提副处,会在我们的美女中产生,我本人是热烈拥护这个决议的,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就是日后哪个美女当了领导,必须每天都准备一袋零食,否则,我就不支持她。”何生亮笑着说。
“好啊好啊,你这个提议真是太英明了,我举双手赞成。”叶小青笑着,调皮地举起了双手。
“帅哥当了也要每天买一袋零食。”常志勇笑着说,余致力知道,他是在还击季声瑜。这真是没有硝烟的战争啊。
“你不是不吃零食吗?”何生亮奇怪了。
“要是每天都有的吃的话,我会考虑改变这个习惯,学习吃零食。”常志勇不依不饶地说。
余致力注意到季声瑜的脸色一沉,不过还好,他没有当场发作。
“我看啊,这还不是一个吃零食的问题,是一个买零食的问题,要是你当上了,你还得先学习买。”季声瑜哈哈地笑了起来,余致力对他的反应之快真是叹为观止。
“哈哈,我要是当上了,就不买零食了,我天天请你们到五星级的宾馆吃饭,鱼翅燕窝任你们点。”
“那我们都拥护你。”叶小青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你们拥护我是没用的,”常志勇在空中吐了一个烟圈,余致力紧张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他还以为常志勇会跟季声瑜把话挑明,但是他还是没有,他慢悠悠地说,“因为我自己都不会拥护自己。”
这次,除了余致力之外,终于有人意识到了常志勇和季声瑜之间的较量,便把话题扯到了别处。
第二天,厅干部处就来考察副处长的人选了。他们一个个把二十四处的人单独找去谈话,他们考察的对象是季声瑜和林黛芳,余致力马上意识到,季声瑜排在了林黛芳的前面。
想到林黛芳,余致力微微闭上眼,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急速跳动。在他眼中,她太美了,简直是光芒四射。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为她而心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散发出来的气息令他迷醉。他清楚地知道,他和她是没有缘分的,她结婚了,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他甚至连追求她的权利都没有。他一直想,要是她没有结婚,尽管他配不上她,遭她拒绝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可惜,老天连这样的机会也不给他。老天也是,既然两个人没缘没分,那就不要让他们见面啊。就是一定要见到,那就让两个人在大街上一闪而过吧,就像徐志摩诗中说的那样,“我只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有这匆匆一瞥,就此生足矣!而现在,老天竟然安排他们两个成了朝夕相处的同事,一个美丽的错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老天真是无情!搞得他天天要刻意逃避她,疏远她,还故意装出一副淡漠的无动于衷的表情,甚至,连做梦都不敢梦到她!
谁当副处长,对余致力来说都是一样的,谁当上是谁的本事,而且是领导们考虑的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但余致力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还是被牵连进来了,而且深陷其中,差一点就全军覆没。
那天一上班,厅纪委的人就来到了二十四处,他们竟然一下子来了四个人,不一会儿,戴名世就表情严肃地来喊林黛芳和余致力。余致力一下子吓蒙了,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他看了看林黛芳,她倒还镇静,他跟在她的后面,走进了戴名世的办公室。戴名世分别作了介绍。
找余致力谈话的是纪委齐副处长和秘书小马。林黛芳被安排在别的办公室,余致力没有和齐处打过交道,只是略微有点面熟,小马根本就没见过。齐处问话,小马负责给他们作谈话记录。
“余致力同志,我们这次来找你,组织上是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希望你实话实说,不要有任何隐瞒。”
“好的。”
余致力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心想糟糕了,是不是组织上发现了他和林黛芳的暧昧关系,他们两个人经常偷偷摸摸到那个废弃的建筑工地去喂猫,她还一个人到他老家过春节,一定是引起了组织上的注意。要是这件事,那就糟了,叫他和林黛芳今后还怎么在公安厅混啊。
“请坐,别紧张。”齐处和颜悦色地说。
“好的。”余致力在齐处的对面坐了下来。
“请你把前年和林黛芳在青竹滩派出所锻炼时发生的事情讲一讲,主要是讲你和林黛芳那天在原江边出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