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继母冯婉茹告诉我，梅雨婷当兵到红军师那天，她的父母打电话托付，意思说，他们的女儿一天天大了，远在千里鞭长莫及，如果将来她打算在部队长期发展，就请冯婉茹把把关，为她挑选一个好夫婿，他们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将来一切都指望她了。冯婉茹那天把梅雨婷叫到家里来让我们接触，就是想把她介绍给我做女朋友。冯婉茹不止一次地说，我和梅雨婷无论从长相，还是双方的家庭上，都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在我看来，这些都不管用，爱情就是这样，撞上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可是，就在那次见面不久，梅雨婷十分狂热地爱上了林中虎。我竟然也鬼使神差喜欢上了这个女孩。从那以后，我和林中虎之间纯洁的战友情谊因为有了这个女人而变得不可捉摸。我们就像两头生活在一起的雄狮，在没有异性出现的时候我们亲如兄弟，共同练习捕猎本领，相互关怀舔伤，一旦眼前出现了美丽的雌狮，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规则就被打破了，爱情的角逐由此开始。
虎
1
武德元说过，一个优秀的军人，要经得起荣辱的考验，要经得起考验就必须记住两个字：踏实。踏实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这就要一脚踩下去脚底下要有一个坑。浮躁对职业军人来说是最致命的，轻者会丢掉自己的性命，重者会导致血流成河。优秀军人的品质是荣辱不惊，淡定从容。
比武过后，军长马德胜请我和新兵团长喝了一次酒。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我父亲林凤鸣为之舍命的老首长。不过我猜测，当时他肯定知道了我是谁。
酒是军长自己掏腰包请的，六菜一汤，鸡鸭鱼肉和肘子都上了。酒场上，他把我安排在他的身边，连看我目光都有一些陶醉。他很高兴，酒喝得很多，一脸酡红，鼻头更是红得发亮。他看着我拘谨地坐在他身边，给我夹菜，向我敬酒。
我受宠若惊地站起来，条令规定士兵是不可以酗酒的，我必须坚定不移地执行。
马德胜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哈哈大笑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这就是我想要的兵，死都不怕，就怕条令。”说完，他指着桌子上那块完整的肘子又说：“条令没有规定不能吃肉，小子，现在我命令你，把这块肉给我干掉。”我回答了一声“是”，抱起肘子一阵风卷残云，然后摸着嘴巴说：“报告首长，圆满完成任务。”
军长又开怀大笑起来。
潜意识里，我能感觉到，军长和我一见如故。
可是，他每次说我都像是在说另外一个人，或许他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了。
这场酒干光了五瓶茅台酒，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种酱香的味道。散场的时候，军长喝多了，上吉普车回招待所的时候东倒西歪，但脑子好像不糊涂，临上车，他一把把我拉上了车拍着我的手说：“哎呀，这俗语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生个老鼠会打洞。他小子幸运，真他娘的比我会生。”
我听得是一头雾水，以为他喝多了，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2
军长住招待所，团长命令我夜里照顾好军长的生活。接到这样的任务，我紧张得两腿直打哆嗦。传说军长要挑选警卫员。我害怕被选上，这样我就不能天天训练了。团部招待所里，军长马德胜的呼噜声像打雷一样。
我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一夜没合眼。
我们连史馆里有军长的故事。在我眼里，他仿佛就是武德元故事里骑白马、腰挎盒子炮的盖世英雄。他身经百战、叱咤风云，从大别山深处忽地一下子打到大西北，从延安城忽地一下子又杀到了大东北，接着一路追兵大西南，血战海南岛。最令人佩服的还是在朝鲜战场上的辉煌战绩。重要的是，我的父亲林凤鸣也是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我父亲所在的连隶属于这个军，他的名字就刻在一连的荣誉墙上。整整一个夜晚，我在军长的呼噜声里听到了他的梦中呓语。他的梦里在打仗，在冲杀，在骂人。半夜里，他突然猛地一下子坐起身，大声骂，小林子，小武子，你们他娘的都给老子跑到哪儿去了，都给老子滚出来。然后，他就醒了，坐在床上愣了好大一阵子。
我立即起身打开了灯，我惊呆了，军长竟然泪流满面。
军长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心里想，是你把我强行拉到这里来的，但嘴上还是说：“是团长让我在这里守着你，你喝醉了。”
军长拍了拍脑门说：“哦，是我一高兴酒喝多了把你拉到这里来的，我没骂人吧。”
我红着脸回答：“没有。”
军长狡黠地笑了笑，指了指我：“你这小家伙在说谎，我肯定骂了人。”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说，“报告首长，你骂了半个多小时。”
军长让我坐，接着问我，“想不想做我的警卫员到军部去。”
我最害怕的问题终于来临了，我没有犹豫地豁出去了，“不想。”
“为什么？”
“我想跟战友们在一起。”
“那好，你走吧，我想你了就来跟你拼刺刀、比枪法，你要好好练，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下次比武，当心老子超过你。”
我没有做成军长的警卫员。回到班里，班长顾大海骂了我一个狗血喷头。他说我是好货上不了台面，说我是榆木疙瘩石头脑袋，说天上掉下来一个金元宝砸我一个跟头我也不知道捡，说我错过了天赐良机，错过了改变命运的最好机会。我知道顾大海是真心对我好才说这番话的。因为据传，军长护犊子，他的警卫员都有好归宿。
3
顾大海私下里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农村兵，跑出来当兵就是要奔个好归宿，你们家那地方更穷，回去出路就没了。顾大海常常告诫我，只有在部队牢牢扎下根，日后才能有出息。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是个出典型的年代。什么“学毛选”典型、“学雷锋典型”、“五好战士”等等，部队的典型群星璀璨，层出不穷。我是在和军长马德胜比武半个月后，突然被树为军里的“爱军习武”典型的。一切来得突然，我毫无准备。懵懵懂懂地被师里的吉普车拉到了招待所，接着就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培训和一个月之久的巡回报告生活。
云山雾罩的生活令我十分厌倦。我像是孙悟空一下学会了筋斗云，每天脚下都有踩空的感觉。云里的日子我很迷茫，我突然发现自己走路的时候找不着北了，我的日子飘飘忽忽地不踏实。军里的干事为我写好了稿子让我照着稿子做报告，一场连着一场的报告让我口干舌燥，嗓子眼里直冒火。一个又一个记者挥舞着红宝书蜂拥而至，采访、拍照、上报纸，我成了任人摆布的工具。多少年以后，我把那段日子看成了一次演出，黑压压的观众看我这个蹩脚的演员在空旷的舞台上拙劣地表演。
那段日子我很痛苦，喧嚣之后的孤独是那么折磨人。我习惯了站在队列里听班长、排长、连长点我的名字。我希望回到上千人的队列里聆听排山倒海的步伐声，更希望在靶场上把一颗颗金灿灿的子弹通过枪膛射向靶心。
看似风光的一天过后，我都会呆呆地坐在不同单位招待所的窗前发呆。我眼前浮光掠影般晃动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面对这些陌生的面孔有些木讷的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想回连队。可是，回到连队我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狂热追捧的亲密战友，不知不觉中，我跟他们之间有了距离。他们说话的时候会用仰慕的目光看我，显得是那么的拘谨和小心。
4
这个时候我认识了梅雨婷。那段时间，只有她能够读懂我内心的寂寞和彷徨。
十九岁的二年兵梅雨婷是巡回报告团中的一员。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孩，白皙的面孔，明亮的瞳眸时时透出江南水乡的清新与秀丽。梅雨婷是师里报道组的新闻报道员，学毛选的先进个人，因为她普通话讲得好，字正腔圆，声音甜美，还被选作了报告团的报幕员。那时候，师里强调典型要又红又专。负责报告团的副政委就让我们结成了“对对红”的互帮典型对子，同时她还兼顾着辅导我的普通话。
梅雨婷出生在湖南衡阳，父母都是四野追击南下作战之后留在地方工作的干部，她从小在军营长大，对军队的事情知道得很多。每当我坐在窗前发呆的时候她都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然后给我以安慰。在我心里，比我大几个月的梅雨婷很像我的英语老师姚翠玲，在我困惑孤寂的时候给我女性的温暖和关怀。她就像一把梳子常常把我心里纷乱如麻的思绪一缕一缕地梳理顺畅。
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我对她产生了心理上的依赖，有时一天看不到她，心里就会慌慌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有一个词叫侠骨柔肠，我不清楚当时那种从心灵深处萌发、滋长出来的的情感是不是就是这种柔肠。我知道梅雨婷也喜欢跟我在一起，从她看我时眼神的亮光里，我看到了她喜欢我。无数个夜晚，我开始有了男人的欲望，甚至梦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和她躺在一起，我拥抱着她，亲吻着她。
我被自己的这种欲望吓了一跳。我是一名士兵，士兵不允许对士兵产生这种欲望，我们之间应该是纯洁同志加兄妹的友谊。清晨醒来，我对我有这样肮脏的欲望感到羞愧。我的心底回荡起了武德元的一句话：一个军人就要时刻控制自己的欲望，在欲望面前要学会忍耐。
忍耐让我选择了逃离。我开始学会忘记欲望，忘记欲望的最好方式就是躲开她，减少跟她接触的机会。直觉告诉我，梅雨婷也喜欢我，她似乎也在控制找我的次数，但每次在一起聊天时间都很长，离开时还恋恋不舍。我们彼此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度过了那段煎熬而又幸福的时光。
爱情这东西就像深埋在地下的种子，种到心底就会有萌发的那一天。我们都在默默等待着这颗种子生根发芽，直到开满鲜花的那一刻。
回到新兵连，训练生活没多久就结束了，我被分配到了一连。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里有无数个一连，但这个连队似乎更不同，他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建军初期，它的红色基因根植到一个个士兵的灵魂里，激励着他们去为光荣的信仰而战斗。
马天龙也跟着我一起分到了一连。新兵班长顾大海不想要他，分兵的时候把他分到了警卫连。马天龙不乐意，他跑到新兵团团部跟新兵团长说，我是要逃跑的人，是林中虎把我给撵回来的，我就要跟他分到一个连，一个班，分到其他地方我还会跑，我不是吹牛，这个军营里只有林中虎能够撵上我。
团长直摇头，叫来了顾大海。
团长说：“我也没办法，只好满足他的要求。”
顾大海就像受了不公正的待遇一样抱怨道：“我没有遇到过这样不要脸的兵，遇到这样无耻的要求，他是看到林中虎什么都比他好，他是来祸害人的，这样的爷爷，真不知道以后会弄出什么样的幺蛾子来。”
团长却不这么认为：“或许真是一物降一物，没准林中虎能把他给治过来。”
顾大海却没这么乐观，他提醒团长：“马天龙这小子邪行，他就是一泡臭****，就是要粘着林中虎，熏也要把林中虎这香饽饽给熏臭，团长，他用心险恶，真是用心险恶。”
最后马天龙还是跟我一起到了一连，不过，他开始不逃跑了，依旧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我知道这是个不甘于落在我后面的人。练过长跑的人都知道，这叫跟跑，跟跑的人只要能咬住目标就很有可能超越。我就是他紧紧盯住的目标。新兵连的后期，我一直在作报告，回到连队之后发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十九岁的马天龙唇角上比我还先出现黑黑的一层绒毛。他原本高大健壮的身体更为强壮，军事素质也发生了质的飞跃。武装越野、战术、格斗、射击样样他跟我比着干，只是依旧玩世不恭，把一切不看在眼里。连里只要一有坏事儿，里面肯定有他的名字。诸如用弹弓击碎了营长吴向东宿舍的玻璃；野外训练偷掰老乡家的玉米；请假上街把小流氓揍进了医院，诸如此类的事情层出不穷。于是，马天龙受处分，关禁闭那是家常便饭。
我跟着一起被罚站，罚跑五公里那是经常的事。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情，马天龙就会嬉皮笑脸地对我说：“咋样，兄弟，跟着哥们儿尽是露脸的事儿。”遇到这样的活宝，我哭笑不得。
连队上到连长下至普通士兵见到他总是绕着走。他臭名昭著。他说他就这样一个人，在他看来一切都无所谓，给一个处分他背着，给两个处分他挑着，他要折腾到部队给他除名，这样他就不用想着逃跑了。
5
那一年，顾大海提干被任命为我们排的排长。我接替他成为了一班的班长。我提议，让马天龙做我的副班长。顾大海有些不相信地质问我：“马天龙能当副班长？林中虎，你小子的脑袋让驴给踢了。”
“马天龙不仅能当副班长，而且还能当班长。”
“你小子就护着他吧，总有一天，你会被他这臭****给弄臭了。”明白我对马天龙的维护，顾大海说，这可是你的意思，千万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你不能跟马天龙比，你我都是穷苦孩子出身，搞不好还要回农村修理土坷垃。顾大海很给面子，把马天龙作为预选骨干的名单报了上去。连长也很给顾大海面子，很快批准了马天龙作了我们班的副班长。连长说，跟着好人修好人，跟着巫婆吓假神，有林中虎的小鞭子抽着，这匹野马会好一些。
顾大海很多次警告我，离马天龙远点。
我明白顾大海的意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和马天龙根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可我很喜欢跟马天龙在一起。这个人聪明睿智，军事知识渊博，尤其是对分队战术的理解运用，在某种程度上超过了顾大海和所有的连队干部。他还能堆一手好沙盘，野外驻训，方圆几百里的地形地貌，我的地图画得有多精密，他的沙盘就堆得有多准确、多生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