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训练基地的沟沟坎坎，在河滩的沙地上被他按照比例尺堆得出神入化。他还能讲出很多古今中外典型的战例，从两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到中国的********；从拿破仑、彼得大帝、朱可夫、隆美尔、巴顿到毛主席、刘伯承、陈赓、粟裕等统帅和著名将领。什么破击战、破袭战、闪击战的战法研究，飞机、坦克、炮兵、工兵、防化等兵种部队合理运用，他都颇有见地。每次著名战役发起前的国内国际环境，敌我双方的战场态势、指挥员的决策部署、合成兵种的协同、胜败关键时刻、指挥员的心理状态等等，他都很有见地，令我听得入迷。
我佩服他的博学和对军事的独到见解，虽然这里面有一些夸夸其谈的成分，但一个和我一样年轻的士兵懂那么多军事，这本身就值得学习。
武德元常常说，军营是个大学校，只要你谦虚，处处留心，身边的人都会是老师。马天龙就是我的老师。实话说，马天龙的沙盘和精通的战术理论让我学到了在武德元那儿学不到的东西。可是，班里的老兵都不喜欢马天龙。他的狂妄不羁和我行我素，在规规矩矩的军营里是那么格格不入。顾大海就是其中的一位，他看不惯我对马天龙的维护，时不时地提醒我：“林中虎，你们班的马天龙你就惯着他吧，早晚有一天，一连一班这根标杆会被他给撂倒了，你们早晚要出事。”
6
果然，我和马天龙很快就出事了。
事情发生在这年秋天的实兵实弹演习。这是我们入伍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实弹实兵演习。空军配合了强击机，陆航部队。据说，隔壁的炮兵团，光炮弹就拉了十几汽车。按照惯例，先是十分钟炮火覆盖，随着炮火的延伸射击，处于攻击最前沿的一连就会率先发起冲击。作为连队的尖兵班，我们班潜伏在距离前沿最近的堑壕里观察，引导连属炮兵对纵深目标进行精确射击。团里为了检验步兵冲击时连属炮兵的火力运用，探索出了一套尖兵引导战法。这样，我们距离集群炮兵炮弹的炸点就更近，如果组织不好，很容易被弹片误伤。集群炮兵射击之后，马天龙就背着电台，箭一样追着炮弹跑过去了。我跟班里的三个老兵按都没按住。
这时候，延伸射击的炮弹火球般从头顶上飞过。那一瞬间，我意识到，危险已经降临到了马天龙的头顶，顾不上脚下的灌木和沟壑，一路飞奔追上去。接近马天龙的一刹那，我一个临空飞扑，把他摁倒在了弹坑里。随后，就听到不远的地方一声惊天的巨响，哗啦啦啦的弹片四溅飞来，我感觉到背部一阵火辣辣的热，随后，粘稠的液体顺着脊梁流了下来。我和马天龙都被炮弹的冲击波震晕了，醒来后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我负伤了。
两块弹片划破了我的军装，钻进我的肩头和背部。流了很多血，卫生员用尽了所有的药棉都没能止住血。渐渐地，我的眼睛有些模糊了。朦胧中，我看到马天龙被吓坏了，他哆嗦着站在那儿，慌乱得不知所措。顾大海冲上来，照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这一脚把马天龙踹进了弹坑里。而后，他背起我，飞快地朝着山下狂奔。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师医院里了。窗外一片黑暗，我感觉了一下，应该是凌晨的样子。顾大海趴在我的床边打盹，听到我的动静，他惊喜地说：“你醒了，醒了就好。”我断断续续地问了马天龙的情况。顾大海没好气地说：“你不要问他，他毫发未损，这个一刻也不消停的家伙，他应该受到惩罚，连里关了他禁闭，准备处理他。”
我心里一惊：“这次演习，尖兵班我是组织，为什么要处理他？排长，连里不能处理他，他也是验证我们事先预演的一种新战法。”顾大海制止了我后面的话：“什么新战法？你不要替他掩盖，这一次，神仙也帮不了他，他为什么不等炮火向前延伸就往前冲，他以为这是在演电影啊，追着炮弹跑，如果不是你追得紧，把他按倒，炮弹坑救不了他的命。”
我还想说什么，顾大海冲我摆了摆手：“你好好养伤吧，这段时间，你什么都不要想，这一切我来处理，你休息吧，我回连队了。”
我说得没错。演习前，马天龙是跟我探讨过这样的战法。他说，未来战争，随着远距离火器的不断发展，步兵更多是担任眼睛的作用，真正的拳头是大炮、导弹、飞机。我赞同马天龙的构想，这是陆军发展的方向。后来在南疆那场战争和部队漫长的建设过程中恰恰就验证了他这样的构想。这就是马天龙的与众不同，比起我，他的目光更远。
7
秋日的午后，梅雨婷走进了我的病房。从演习预演到现在，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没想到，我的受伤为我们的见面创造了机会。师机关距离医院不到半公里，梅雨婷几乎每天都要来看我。她来的时候会给我带来一些理论书籍和外国文学作品。那时候，她喜欢浪漫的诗歌和散文。她知道我喜欢英语，就从驻地大学的图书管里借来了泰戈尔纯英文版的《飞鸟集》。梅雨婷说她喜欢看到我用流畅的英语朗诵诗歌时候的样子，儒雅得像个绅士。
十七八岁的我其实就是个乡村走出来的野小子，根本不懂什么叫作绅士，她是没有看到我狂野的另一面才这么说。应该说，我的英语老师姚翠玲给了我一生的财富。我的普通话不够标准，但流畅纯正的英语口语却总能令人刮目相看。很多年后，我一直怀念那段日子，我坐在秋日黄昏的长椅上，梅雨婷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法桐树下，我们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看着树叶落下来，悄悄地落在我们身上。
马天龙从禁闭室放出来后很快来医院看了我。他买了很多水果和罐头，走廊上就听到了嘀哩当啷的声响。进门时，他看到梅雨婷正为我削苹果，立即调侃起来：“哟呵，班长这次伤得值得，有美女相伴，乐不思蜀嘛。”
梅雨婷没有理会他，抬头白了他一眼。我问了连里的情况。马天龙说还算好，这次炮弹伤人事件没有被定性为事故。上级给他一个严重警告处分，但这处分很快被师长杨雄给撤销了。
马天龙关禁闭的时候，师长杨雄正好下到一连炊事班当兵。这个从红军成长起来的师长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他给马天龙送饭的时候就问他，马天龙，你说说看，你为什么会追着炮弹跑，你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马天龙不认识师长杨雄，见个子不高，体型也很瘦，马天龙还以为他是连队从其它地方调来厨师。于是，这家伙说起话来就毫无顾忌。
他说他就想闻一闻硝烟的味道，感受一下炮火纷飞的气氛。他说他当兵就是为了打仗，除了每年搞那么一次实弹射击，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演习，如果不感受一下战场上的氛围，他这几年兵可就白当了。
马天龙把当时的情况重新渲染了一遍，他说，当时，我们的人就是观察炮兵的炸点，引导指示连属炮兵进行精确射击，你不靠前观察，怎么引导目标，他追着炮弹跑就是为步兵冲击节省时间，他指示的目标越准确，步兵冲击的时候危险越小，有一天上了战场，为了集体的利益牺牲自我是值得的。马天龙是语言表达的天才，他的一席话，让师长杨雄感慨万千，他说，没想到这么多年不打仗了，这个刚长胡子的年轻士兵对军人的使命还有这样的理解。
第二天，师长亲自了解了当时的情况，就让人把他放了出来。师长出面做指示，这件事情没有往军里报，事情这么过去了。马天龙说，只是这件事情被压下来的同时，你救我的事情也就不能宣传了，这样真的有点儿对不住你，我这臭****，又破坏了你一次当典型的机会。
梅雨婷把苹果交到我手上时，嘴里数落了他一句：“你知道就行，这次，是林中虎舍命救了你一条命。”
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笑着说，“可这麻烦是他自己惹上的，新兵连的时候他要不追我，我早就跑了，哪儿有今天这事儿。”
梅雨婷“哼”了一声：“马天龙，你这不耍无赖嘛。”
马天龙继续发挥他的无赖本色，“美女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也忍不住笑了，后背被扯动的肌肉钻心地痛。马天龙说他向连里请了几天假，专门来医院陪护。
“连里很训练很忙，我不在，你是副班长，班里的工作不能落下。”我劝他尽快回去。梅雨婷也劝道，“你走吧，这里有我呢。”
马天龙看了梅雨婷一眼，坏坏地对我说，“也对，我不能破坏你们如此美好的意境。”我假装生气地瞪他一眼，“快点消失，看见你我就心烦。”
马天龙出门时，回过头对梅雨婷说：“美女，好好照顾我们头儿，回头我请你吃饭。”梅雨婷笑着冲他说：“谁稀罕你的饭，快点消失。”
我是看着这个家伙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可是没想到，那天夜里，医生查房过后，他又悄悄地溜进了我的病房。我很惊诧：“你怎么没有走。”
马天龙以难得一见的认真口吻对我说，他想陪我说话，很多话憋在肚子里不说不行。这是马天龙第一次主动找我说话。黑暗中，他低着头，静静地坐在我的床头。半晌，我听到他喉咙里咕咕噜噜地传出了带着哽咽声的话语。他说，他从来就是个自以为是的人，他没想到这次莽撞给我带来这么大的危险，更没有想到我会舍命去救他。从我们认识的那天起，他就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事情，他为他过去对我所做的一切感到羞愧。他说，那天，我把他给吓坏了，血止不住地往外狂飙，医生说，再晚一点送来就没命了。他说，从今天起，我不管认不认他，我这个兄弟他认了，因为那天他为我输了400CC的血，我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我们就是交命的兄弟。
8
我没有责怪他。我也没想到，在炮弹从头顶上呼啸而过的那一瞬，保护他成为了我的本能。这样的场景被我们的前辈那一代在战场上演绎了很多遍，他们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不足为奇。我以为和平年代的今天，这样的事情不再会有了，可是，就在我被炮弹击中的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他们那一代人为什么有着那样不可割舍的深厚情谊。军营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它无形中就把我们的血肉浇筑到了一起，同生死，共命运。
那一夜，他讲了他略带悲壮的出生，甚至他破碎的家庭和他作为一个军人后代的无奈。我什么话也没说，战争给我们一家人留下的伤痛，我不愿意提起。
天亮的时候，马天龙翻窗户走了。我的身体虽然很疼痛，但心里却充满了温暖。
一个人最大的寂寞是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能做，让无边的瞎想翩翩飞舞。养伤的那些日子，我觉得我是爱上了梅雨婷。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闭上眼睛都会幸福的回味。梅雨婷的每一次到来，我都按耐不住兴奋与冲动。梅雨婷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心情也很好，不知不觉中还会哼起湖南的民间小调和花鼓戏。她说，如果不来当兵，她就到市花鼓戏剧团干演员了，或许能当个编剧。她的父亲就是剧团的编剧，母亲是剧团里的导演。她从小就会唱花鼓戏和浏阳小调。梅雨婷每次来医院都会带上许多书，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普希金……那时候，这些书只能悄悄地看。我们读着书，谈着书中的人物和人物的命运。那些书在当时是禁读物，我们小心翼翼地读着书，小心翼翼地交往着，彼此交流着书中人物的悲欢离合，感受着来自对方心照不宣的关怀。
老兵退伍前下了一场雪。飘飘洒洒的雪下了整整一夜，地上一片雪白。经过将近两个月的休养，我的身体已经接近康复。这天清晨，梅雨婷早早地就来到了医院，她请了假，约我去公园看雪。我也向值班医生请了假，说我也快出院了，想去市里转转。
值班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医生，她严肃地对我说，去市里转转可以，千万不能做剧烈运动，当心滑倒。我冲着他做了个扩胸运动说，没问题，我的身体彻底好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梅雨婷真正意义上的单独约会。她还拿了相机。雪还在下，公园里的人不算太多。我们在雪中两棵盛开的腊梅树下相互照了照片，还拉着一位女游客让她给我们拍了合影。迄今算来，这是我们两个在一起拍的最好的一张合影。雪花朵朵在空中飘舞，梅花嫣红在枝头绽放。我们两个都很年轻。梅雨婷笑的很灿烂，白皙的脸庞透着红红的光泽，花儿一样美丽。那天，我们手拉了手。她的手暖呼呼的攥在我手心里，我们一刻也不想分开。公园长廊下的长椅上，我们坐了整整一个中午。我们没有吃饭，没有喝水，不停地谈论着我们的过去，憧憬着我们的未来。这是我们的初恋，纯洁得如飞雪中腊梅，在冰冷的寒风中炽热地绽放。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雪停了，城市的路灯也亮了。雪是那样的洁白，天地浑然一体，公园里的两棵腊梅开得是那么璀璨夺目，娇美艳丽。这是我记忆中最美的一幅风景画，它永远悬挂在我生命中最安静的地方，温润我的内心。
可是，我跟梅雨婷密切交往的日子很快被排长顾大海给封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