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在国境线附近的春城集结，接受来自全国民众的慰问和欢迎。春城距离国境线不过几十公里，四围环山，风景秀丽。边境线那边，零星的战斗还在进行。根据上级命令，R军临时驻扎在这里休整待命，如无特别大的战事，不日将返回中原。很多官兵的家属也来了，几家欢喜几家悲。活着的人团聚在一起，拥抱在一起，欢呼在一起。伤残的人接受着亲人的照顾，爱人的抚慰。死了的人放声悲歌，撼天动地。根据军政委姜洪涛的指示，我的侦察营除了负责重要目标的警卫外，还要抽出兵力协助秘书联络处去殡仪馆搬送烈士遗体，去烈士公墓安放烈士骨灰，去火车站接待烈士家属。姜洪涛还特意嘱咐秘书处长，让我负责殡仪馆和烈士公墓的事情。他要用事实告诉我，这场战争，不仅仅只死了一个顾大海。
座落于城市郊区的殡仪馆太平间里，整齐摆放着几千具年轻军人的尸体。焚烧尸体的炉工说，从战争开始，这里的炉火就没有停止过燃烧。青春的躯体化作高高烟囱顶端的青烟和骨头留下的粉末。那些叮当作响的弹片和弹丸同那些淡青色的粉末十分清楚地分离开来，我站在两个烧炉工身边，看着他们把一具具年轻的躯体送进去，一次次把骨灰和钢铁分离开，像流水线上的工人重复操作着单调、娴熟的工序。我手上拿着厚厚的一本花名册，把那些装进盒子里的战友进行编号。一次次点名，一次次对照。我俨然也成为了这条流水线上的质检工人，那些盒子都是合格的产品。然后，我让士兵把这些盒子装上汽车，按照编号把他们安放到边境线上的公墓里。
边境小镇的烈士公墓，漫山遍野排列整齐的墓碑从山脚一直蔓延到山顶。山上、山下的哭声此起彼伏。这阵势不亚于我们出征前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场，盛大、悲壮、震撼。就在一个半月前，这些人还活生生地站在队列里，站在你面前，他们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在脑海里依然生动鲜活。而此刻他们的骨灰将和边疆的泥土融为一体。
埋葬完最后一批烈士的遗骨，送走完最后一批烈士家属。我蹲在烈士林园的门口抽了整整一盒阿诗玛香烟。这段时间，我的烟瘾很厉害，几乎所有的工资都变成一团团袅袅的烟雾被风吹跑了。我的怀里揣着顾大海鲜血浸泡过的红土在烈士公墓的碑林里走来走去。漫山遍野的烈士墓穴，我却找不到可以安放它的位置。这样的现实让我欲哭无泪。如果这个世界尚有魂魄，顾大海在九泉之下将无法瞑目。
我站起身来，对着空旷的山谷大声唱起顾大海喜欢听的那段河南梆子：“一人一马一杆枪，二郎担山撵太阳，三人哭死了紫云树，四马投唐的小秦王，伍子胥兵困禅云寺，大闹汴京的杨六郎……”
我一遍遍地唱着，直到声嘶力竭。蓦然回首，梅雨婷和马天龙都站在我的身后，两个人也是泪流满面。他们的泪水此刻根本打动不了我。面对顾大海的死，他们表现出来的平静和淡定让我心凉。城市里出生没有受过疾苦，军营道路顺风顺水，没有经历过苦难和坎坷的城市兵，怎么能理解我们这样的情感呢。顾大海说得没错，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我们的家庭出身和成长经历早已注定，我们是跑在两条轨道上的火车。
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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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忍受林中虎冷漠鄙视的目光。他看人的时候一改过去的宽厚与谦和，他的下颌开始向上挑，眼睛开始有了蔑视，唇角浮起的冷笑和鼻孔中哼出的那股气息让人很不舒服。从烈士公墓回来，他对我和梅雨婷都是这样的表情。
林中虎对我的冷淡情有可缘。他在为我没有跟他一起去寻找顾大海而生气。但我隐约能感觉到林中虎对梅雨婷的态度也很冷淡。按照正常的道理，两个人苦苦相恋将近10年，此刻应该是干柴烈火，可此刻，林中虎看她的眼神是冰冷的。我猜测他们之间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曾经想把这样的感觉告诉梅雨婷，可一想到她对林中虎的痴情，我的话到了嘴边就又咽回了肚子。梅雨婷最不喜欢我在她身边谈及林中虎的不足。在她的世界里，林中虎是最接近她要求的完美男人。
下山的路上，林中虎走得很快，远远地把我和梅雨婷抛在了后面。梅雨婷追上去叫了他几声他的脚步都没有停住。我追上梅雨婷，试探性地问她：“你们两个没事儿吧？”梅雨婷没好气地反问我：“怎么，你希望我们有事啊。”我连忙掩饰说：“那倒不是，你们没事就好。”我猜测梅雨婷也察觉了林中虎的性情变化。林中虎这样对她，她也很不高兴，只是不发作而已。梅雨婷是个十分理智的女人，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其实内心很复杂。读书读得太多的女人思想深奥得像个迷，很难看透。这方面，她不如方晓珂。虽然方晓珂在爱情上显得有些傻，但她的表达很直接。爱了就是爱了，恨了就是恨着，没有弯弯肠子。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完美的爱情，就像没有一个完美的男人那样。梅雨婷偏偏就是个爱情完美主义者。或许那个时候，梅雨婷对她和林中虎的爱情过于自信。而事实上，他们两个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由她主导的。他们曾经相约，战争一结束就举行婚礼。她相信她和林中虎的爱情经历过将近十年岁月的磨砺，终会修得正果。
2
很多年以来，顾大海的事情一直横在我和林中虎之间，让我们的隔膜越来越深。他一直认为，顾大海的死跟我有着直接的联系。这一点，我从来就没有否认过。对顾大海的死，我同样一生心怀愧疚。米迈谷的左翼阵地上，如果不是他的突然出击，那么我的生命或许早就消失在了异国的土地上。如果那个夜晚，我和他一起去寻找顾大海，那么顾大海可能就死不了。可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很多事情，不能重新来过，我们必须去面对。
事实上，顾大海的事情我也一直在努力。我找了马德胜，找了姜洪涛，找了师长杨雄，他们也都认为顾大海这个烈士应该评，战斗英雄都应该评。可是，顾大海自杀也确实是事实，更要命的是他确实曾经有过一段战俘的经历。根据敌军战俘的供述和三名幸存者的讲述，顾大海被俘后一直被敌军团长阮世雄单独关在团部。阮世雄曾经命令他的军医不惜一切代价抢救顾大海，并给予了他更多的照顾。这个事实，给顾大海的评功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时候，很多人的意识还没有完全从阶级斗争的惯性思维中摆脱出来，顾大海这样一个有着受阶级敌人特别关押的战俘无论如何都跟烈士的英雄壮举扯不上边。那些政治部门的文人，只知道抱着作战条例和内务条例照本宣科，甚至还有个别人对顾大海被俘的事情产生了丰富的联想和想当然的逻辑推理。他们认为顾大海在被俘时不排除有叛国的行为。林中虎为此揍了朱百川，可这样想的不只是朱百川一个人。
顾大海是不是英雄，是不是烈士，需要太多的证据来证明。
3
从烈士公墓回来，我和林中虎喝了一场酒。喝着喝着，他就醉了。醉酒后，我把他拖回侦察营驻地。路上他对我说：“马天龙，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认识了你，看错了你，你就是《三国演义》里的曹操，心里只装着自己，看似枭雄，其实狗屁不是，你更做不得兄弟，我断言，从此之后没有人跟你肝胆相照，喝完这顿酒，你我义断情绝。”我不认为这是他的酒话，这是他内心最真实的表达，从此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真的形同陌路。
但很多时候，我们是分不开的。我们生活在一支部队里，我们一起成长，一起经历了这场战争，我们共同的生活不可能完整地被隔离。我们中间贯穿着很多人，马德胜、武德元、尚玉婷、顾大海、方晓珂、梅雨婷、冯思琪……
顾大海牺牲的消息像一颗子弹一下子就击溃了乐观泼辣的方晓珂。接到这个消息，已经快要临产的她挺着硕大的肚子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赶到了边境小城。她说，她要接顾大海回家。我急匆匆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喧嚣的无名小站上，林中虎、梅雨婷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清晨的雾很大，因为军列的原因，火车晚了点。林中虎在站台上来来回回焦躁地走着。梅雨婷也很着急，她不停地向远方张望着。我心里清楚，这两个人内心彷徨而矛盾，他们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自己最好的战友遗孀和最好的姐妹。
4
第一眼看到方晓珂，我被眼前的她惊呆了。她穿了一件肥大的军裤，上身套了一件碎花衬衣。腹部突兀得很高，衬衣有些短，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腰身。此刻，这个皮肤白皙，面容秀丽的四川姑娘面色憔悴，眼圈青黑，成绺的长发贴在她汗湿的脸上，显得疲惫不堪。林中虎跑上去，接住了她手中的行李。梅雨婷也跑上去搀住了她。我原想，方晓珂看到他们两个会嚎啕大哭。可是她没有。她只是看了看林中虎和梅雨婷用略显嘶哑的声音说，我们走吧。我躲在站台的柱子后面看着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去。我突然发现，比起林中虎和梅雨婷，我更害怕看到方晓珂。
方晓珂跟林中虎和梅雨婷去了军里。根据我对方晓珂的了解，她会找军首长哭闹，让他们给丈夫顾大海一个说法。她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可是，她没有。她只在林中虎的侦察营休息了半天，就让人买了返回顾大海家乡的车票。根据婆婆的要求，她要送丈夫回家。我顶着压力为顾大海准备了追悼会。已改任军装甲兵处处长的吴向东来了。方晓珂在林中虎和梅雨婷的陪同下来到了连队。她目光呆滞，整个追悼会她一句话没说。连里的老兵知道顾大海的家属来了，十分自觉地站在了门口。顾大海在一连待了十几年，士兵们对他的感情都很深。他和方晓珂结婚后经常到连队去，她人长得漂亮，性格开朗，没有架子，大家都喜欢这个比连长职务还高一级的女军官。张家林、卢高强和莫家三看到林中虎冷漠的目光有些胆怯。他们可怜巴巴地望着方晓珂一起喊了一声“嫂子”，一下子就跪倒在了她面前。士兵们也跟着一起喊了一声“嫂子”。追悼会还没开始，连里的兵已经哭成了一片。追悼会上，我讲了话，吴向东也讲了话。林中虎只是对着顾大海的遗像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庄重地敬了个军礼。
尽管我把顾大海的遗物整理得很有条理，但方晓珂还是再次一件一件仔细整理了一遍。整理遗物的时候，方晓珂让我和林中虎、梅雨婷在外面等一会儿。这一等，我们就等到了黄昏。对于顾大海来说，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的，说与不说，每个人心里都很明了。追悼会很短，大概十分钟的样子就结束了。兵们在一片哭声中散去，方晓珂开始收拾顾大海留下的遗物。看着方晓珂，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或许，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方晓珂在我的临时宿舍里收拾着顾大海的遗物。顾大海死后，我对他的遗物进行了整理。顾大海留在连队里的东西不多，一个装衣服的皮箱子，箱子里两套旧军装，一床被褥，一个枕头。枕头里塞着一叠照片，照片大多数都是方晓珂的，也有两个女儿的，还有他们一家人的合影。他把照片放在自己的枕头里，目的是为了看着方便。太阳快落山的的时候，方晓珂拉开门出来了，她眼睛通红，满脸泪痕。她对着顾大海的遗物无声地哭泣了一下午。离开连队驻地时，士兵们自觉地排列在两旁送行。
方晓珂终于说话了，她抱着顾大海留下的箱子，哽咽着对着天空喊：“大海，你看，战友们都来送你来了，大海，咱们回家了。”队列里响起了滚雷般的呼唤：“连长，嫂子接你回家了。”“连长，您一路走好！”瞬间，哭声、哽咽声混成了一片。
张家林把一张签满全连官兵名字、摁满红色指印的请愿书递给了方晓珂，“这是全连官兵的请愿信，我们连长是英雄，我们连长是全连最大的英雄。”方晓珂把那张纸折叠起来放在衣兜里，抚着自己的肚子说：“儿子，你听到了吗，我给你说过的，你爸爸是英雄，你爸爸是个大英雄，你看，那么多叔叔给你爸爸作证，他是个大英雄。”
方晓珂说着，突然间弯腰抽搐起来。她痛苦地按住了腹部，她的脸色也因疼痛变得扭曲。细心的梅雨婷看到，一股粘稠的液体正顺着方晓珂的裤管往下流。梅雨婷神色慌张地对我说：“你赶快去找医生，妇产科医生，她的羊水破了，马上就要生。”我疯一样跳上吉普车，一路狂飙驶向我母亲尚玉婷的野战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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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战医院的急诊帐篷外面，我和林中虎不停地徘徊。手术的字是林中虎签的，中间，冯思琪跑出来一趟把林中虎叫进去了，方晓珂难产大出血。林中虎的血型跟她的血型相同，要他输血。梅雨婷也跟着进去了。外面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门口徘徊。我摸了一根烟刚想点燃，抬头看了看贴在帐篷外面禁止吸烟的毛笔字，于是就把烟夹在鼻孔下面，嗅着烟味想着冯思琪的举止。
后来，我问冯思琪为什么不让我签字。这个丫头片子毫不留情地对我说，签字就意味着要负责，像我这样的人，对自己都不负责任，怎么可能还会对别人负责任。冯思琪说，当时方晓珂的身体和情绪都十分糟糕。她对自己和孩子都放弃了努力，甚至有些主动寻死的念头，生孩子这件事情，孕妇自己不努力，外界都是徒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