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是什么打动了我?
这是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一个爱情故事。说实话我已经很难被“爱情”所诱惑和打动了。在今天,谁还有本领能把“爱情”这桩如此古典的事讲出新意来呢?如今,人们习惯了说,太阳底下无新事,似乎十八岁就历练了一切,是个“过来人”了。我其实是抱着审慎的怀疑来读一个年轻人,一个新人类的爱情故事的,甚至,还有着某种抗拒,但是,这本《悲观主义的花朵》,剧作家、七十年代人廖一梅的长篇处女作,它真的打动了我,深深地,奇怪地,它甚至让我心悸和震惊。
打动我的,肯定不是故事情节,故事是个老故事,一个女人,年轻的艺术女人,爱上了一个成熟的、成功的男人,这男人的年龄,是上一代人的年龄,可做她叔叔,或者父亲的。一场出轨的恋爱,最终,当然不会有结果。
这是俗世中最常见的故事之一,每天每日,在中国的各个角落,甚至,世界各处,发生着。它毫无新鲜、新奇之处,但是,廖一梅这个魔女,奇怪地,以一种黑色的冷静的魅力,将它从俗世中打捞出来,从平庸的危险中解救出来,于是,它化腐朽为神奇,脱胎换骨为一个崭新的生命。
首先,它不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爱情故事。在两个主人公之间,女主人公陶然和男主人公陈天,几乎没有构成任何外在的激烈的冲突,他们相识、重逢、被吸引、相爱和做爱,然后,分手,自始至终,没有一桩可称之为戏剧性的冲突和外在事件。他们的故事,用陶然的话说,似乎“三言两语就能说完”,可是,就在这貌似平淡的、风平浪静波澜不兴的关系之中,我们看到了什么?陶然,这个奇异的女子,这个有一张少女面孔的女人,在内心深处,经历着什么样的风暴,她在内心的炼狱中忍受着怎样的煎熬和折磨,因为,“你问了第一个‘为什么’,便要开始一次灵魂的冒险”。廖一梅把陶然,她钟爱的女人,送上了一条灵魂和精神冒险的不归路。
当然,这风暴,这炼狱的折磨和拷问,其实,与俗世无关,准确地说,与俗世的道德准则俗世的利害和善恶无关,“别跟一个喜欢拜伦的人提什么道德禁忌”,陶然毫不掩饰地向世人这样勇敢而坦率地表白,她要的更不是一个世俗认可的结局,比如婚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说说我为什么喜欢吸血鬼,你就会明白我要的是什么样的爱情。”对了,这是一个向往“吸血鬼般的爱情”,渴望“致死的激情”、“永恒的欲望”,渴望“被精美地爱”的女人,“被精美地爱”,这话让我如此感动,这里面深藏着人类世界根本无法承担的极致的浪漫和诗意,那么,结局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在这个爱情悲剧中,没有世俗意义上的背弃,没有欺骗,没有谎言,或者说,有,但廖一梅赋予了它新的解释。
一个男人,一生中,爱那些有着少女容貌的女人,他有着博爱的胸怀,有博爱的能力,有让女人感到幸福的天赋,但是,他无法专注地、永远地、深刻地、痴心地,爱一个人,比如,像吸血鬼德库拉伯爵,他没有这样走向极致的才能和天赋。
所以,这只是一个人的战争,一个爱着的女人,在心里,和自己作战,征服与被征服。她幼女般的身体中竟潜藏着那样巨大的激情、能量和忧伤,她的理性,她的克制,使她超凡出众,可也是最后砸在她自己脚上的石头。“让我脆弱吧,我恳求你们!”多么悲壮,让人心痛。她像警惕疾病一样警惕着自己不要去眷恋一个人,不要去爱,因为她知道那对她将意味着什么,她如此清醒,如此冷静自信,可是,她,终于,还是爱了。
这几乎就是一个寓言。
活着,就有眷恋。我们终将眷恋什么。即使没有陈天,我想,陶然也会陷落,也会走进爱中,因为,一个渴望“致死的激情”,一个在吸血鬼的利齿面前唯恐自己脖子不美的人,她无法逃脱“爱”这宿命。被精美地爱,在这爱中死去。她在梦境中体验着这幸福,她要的正是这样一个“现实中的奇迹”。
陶然,十八岁的某个早晨,在晨光中,暴露在陈天的注视下,挺着孩子样花蕾般的小胸脯,伸着懒腰。这是多么迷人的景象,纯洁而性感,清新而艳情,充满无邪的诱惑。在我们的小说中,我还从没见过这样迷人的形象。我想起在遥远的异国,在一个叫“鹿园”的地方,我们和一梅曾为“善与美”这一类抽象的问题激烈而深入地争论过,那些夜晚多么美啊,让人怀念。然后,我们下山,沿着爱荷华河边步行回我们的住所,一梅迈着舞蹈演员般的步子,在寒风中穿着借来的不合体的大衣,可是,尽管那大衣多不合体都掩盖不住她的得体和优雅,她戴着有护耳、时尚得很波普的小帽(那帽子特别像五十年代飞行员的帽子,又像保尔·柯察金)依旧优雅得体。我想起有一天她说:“我们这一代人,是最后的理想主义者。”她还说起他们的无产阶级情怀和小资产阶级情调。不错,他们就是这样复杂和矛盾,也因此而丰富迷人:无论是我的朋友一梅,还是她创造的陶然。
在一个麻木的、极端物质化的时代,陶然,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