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出租车里的徐琳魂飞天外,脑子里乱哄哄的,只觉得一会儿工夫,目的地就到了。茫茫然付了车钱,司机师傅好心劝道:“小姑娘,注意安全啊!”司机见她还是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摇了摇头开车走人。徐琳却在原地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才熟门熟路地走街串巷,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C省武警总队七支队驻地,父亲生前所在的部队。站在黄线前面,徐琳却迟迟不抬脚,只是看着门边上一条条的白色牌子发呆。这会儿的大门口出奇的安静,门口的哨兵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徐琳觉得自己刚才在面试的时候也是站得这么直,但结果却被淘汰了。
刚才已经干涸的眼眶忍不住又红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是特别委屈,以前练舞压腿压到抽筋,遇到有比赛,连着几天通宵排练,都不觉得苦都没想到哭,怎么今天自己就特别想哭呢?脑中一幕幕过的都是刚才三位面试官坚定又无奈地拒绝自己,以及被自己抓错的那个“小偷”扬长而去的背影。
她觉得自己好像把一辈子所有的失败都经历了一遍似的,好像自己从今天起变成了一个一无是处,被人各种嫌弃的小丫头。她再也不能从自己在舞蹈上获得的自信中找到一点慰藉,因为当兵这件事,似乎和会跳舞一点儿也扯不上。而她现在迫切想要做的事情是当兵,不是跳舞。
她就这样站着,哭着,看着门口的哨兵,看着门上硕大的红五星。踌躇犹疑,是进去,还是不进去。自己面试失败了,进去也没有用,叔叔伯伯也帮不上忙。可是既然不能进去,她又为什么下意识到了这里呢?今天的自己还能再失败一点吗?简直太丢人了!”
咽下一口气的徐琳擦了擦泪水,毅然跨出一步,她不能就这么认输,不就是一次失败么?她就不信她当年能在赛场上征服国际评委,现在征服不了几个大头兵了!
“江叔叔,今天你值班啊,我来找张叔叔”徐琳跑到值班室,一见自己认识的人,离马上露出了笑脸。
“哟,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吃晚饭了吗?”小江一看是徐琳,第一反应是抬头看钟。
“还没有,我就想过来找张叔叔。”
“你等会儿,支队长开会去了,我让你余叔叔先带你去吃饭。”
“谢谢江叔叔,对了,我用一下电话,手机丢了,我得给爷爷奶奶打个电话。”
“嗯?你手机丢了?在哪儿丢的?你这孩子,总是这么迷迷糊糊的,告诉叔在哪儿丢的,叔给你找回来!你们这些孩子,说多少次都不长心眼儿,丢三落四的!”
“在省武装部门口,岭支路莲花路。”徐琳顺口一说,拨通了家里电话:“爷爷,我现在在爸爸这儿,嗯,面试了,没通过,您高兴了吧!嗯,等我回来再说!”
挂断电话,就看到小江瞪大眼看着自己:“你今天去参加征兵面试了?怎么能没通过呢?怎么……”
“人家说了,烈士子女不能入伍。还说我心态浮躁,不够资格,总之就是不能要我……不过没关系,今年不行明年,反正今年我的自我感觉也不是很好。”徐琳故作潇洒地说。
小江却炸毛了:“他们敢说你心态浮躁?他们全家心态浮躁!你是我们七支队出去的人,我们支队长亲自带教,二中队战士全体出动手把手带出来的兵,他们敢退货?反了他们了!”
“江叔叔你淡定!”徐琳好笑地看着眼前抓狂状的小江,顿时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委屈了:“兴许我的确不够优秀,达不到那个连长的要求,那个连长认识爸爸也认识妈妈,我想,是我自己的原因才没有选上。我不会放弃的,我会继续努力的!”
“好样的,叔叔一如既往地支持你!”门外走进来一个身穿军装红肩章上一毛三。但是这个一毛三却让徐琳倍感亲切:“余叔叔好!”七支队二中队指导员余复生,徐琳爸爸生前的战友。“琳琳啊,有自信就有动力,有动力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走,咱们先去吃饭,然后到室内靶场搂一梭子!”
“嗯,谢谢叔叔!”徐琳终于喜笑颜开。爸爸是狙击手,徐琳立志参军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练枪,从完全没有摸过枪的门外汉,到现在已经开始尝试移动靶科目。徐琳的天赋让所有见过她射击的人感到惊喜。
用李总的话来说,极强的自我稳定性和常年的舞台经验让这个孩子不需要训练就有很好的抗干扰和应变能力。这对射击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天赋。可徐琳却觉得,自己之所以不畏惧枪声和子弹,是因为父亲为数不多能让她记住的话中,有一句是这么说的:“军人,射出去的子弹是为了救人。”
因为记住了这句话,所以她不怕枪声,不怕子弹呼啸而过。即便第一次尝试人质靶,她也没有丝毫犹豫。这让周边观战的叔叔伯伯们激动不已,都说真是虎父无犬女。说她很好地遗传了父亲的天赋,似乎徐蓦然的女儿,就该是这个样子。
可是,徐琳自己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这样就很像爸爸了吗?爸爸的世界就这么简单?她努力搜索着记忆中为数不多有爸爸存在的片段。模糊不清的影像里,爸爸分明是有温度的,爸爸的手,脸,眼睛,还有笑起来眼角的褶子。一切的一切都证明这是一个有温度的人。
可是,射击的世界里,有精度,有干扰,有目标,就是没有温度。虽然子弹射出后,枪管是热的。地上的弹壳有硝烟的味道。但是她听到的命令,瞄准镜里的数据,包括目标。都是冷的,死的。哪怕是移动靶,哪怕是天上飞过的麻雀。只要是在射程范围内,只要是目标。都是死的。
爸爸的世界里,应该也有两面吧?生动的那部分只有模糊的概念却是她下决心当兵的动力。而冰冷这部分,她只觉得既然是爸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么她就应该去体验,去接受。只有比爸爸做得更好,才能在某个契机里,感受到他的心情。
然而今天的徐琳来到射击场,拿起枪,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感觉,瞄准镜里的目标飘忽不定,手指在扳机上总是找不到舒服的位置。往日让大家惊艳的冷静天赋,今天全部弃她而去。她端着枪站在原地已经超过一分钟了。依然没有扣动扳机。
僵直的姿势,脸贴着枪托的位置都有了滑腻的感觉。终于,徐琳颓然地放下架势,对边上一直默不作声的余复生说:“对不起,我,我今天没状态。”余复生了然一笑:“既然这样,我让人送你回家吧,回去晚了你爷爷奶奶会担心。”
“余叔叔,我是不是因为没有达到要求才被拒绝的?我不相信部队里就真的没有烈士子女了。现在军二代军三代这么多,往上数,总有家里出过烈士的。”徐琳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心里话。“没错,烈士子女不是硬指标,但部队也有部队的考量,这规定是为了让特殊家庭重复承受相同的压力。让烈士的家人能有平静的生活。”
“可是,这样对那些烈士子女,不是很不公平吗?那些把一切都献给了部队的人,对家人本来就是失职的,他们对家人不负责,还不允许家人对他们负责,这算哪门子道理!”徐琳一腔怨气现在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你当兵是为了对你爸爸负责?”余复生失笑:“这个论调新鲜,有个性!但是,你怎么就觉得他有责任要你帮他负了?你要知道,爸爸未尽的责任,所有的牵挂,全都给了你,就算是你妈妈,你的爷爷奶奶,都没有排上号呢!你若想着对他负责,就该选择你原来的路。”
“余叔叔,你说的这些话,让我觉得几乎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今天的那个连长和另外两个,也是这么想的吧?但是,我才是徐蓦然的女儿,他和妈妈替我规划的路,我走了十六年,到头来发离他们越来越远。要不是突然发生了那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我活得有多么傻,完全真空了一样,只知道练功,比赛,比赛练功,一味地往前。等到前面没路了,再回头看,发现自己实在是走得太远了!”
“琳琳,叔叔知道,那件事对你的冲击很大,但你要相信,你的人生还有许多可能的——”听徐琳提起“那件事”余复生的心跟着复杂起来,原以为随着蓦然的牺牲,他的家庭会在伤痛过后归于宁静,没想到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徐琳的身边危机四伏,最糟糕的是,她本人也感受到了这种危机。
表面上,徐琳遗传的是林珏的舞蹈天赋和乐感,和徐蓦然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通过那件事之后,大家才开始认同,徐琳的身上,也继承了父亲的性格,而且原本隐藏的性格因为那件事,全面爆发了出来。并且完全占据了主导,一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