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堂,朝阳迎面。议事堂雄踞高处,下面房舍鳞次栉比,青砖黄瓦与山峦绿林沉浸在乳白色的雾霭中,或隐或现。马烈长长舒了口气,这一个月暗自担心的谎话总算是交代过去了。接下来自己就好好修炼,掌握应具备的法术。
至于通天金经,虽然能救自己的命,但自己法力低微,想都不敢想,顺其自然吧。管好自己,与世浮沉,就是幸福,明珠的话音在耳边响起。马烈想:“师傅和明珠都不许我提到他们,以后,我也就不要多想了。刘无病就是我的师傅,无为就是我的家。一心一意,做个无为门人。练成神功,保住十年性命,修仙得道,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自己也不再被人欺辱。”
又想到田七的事情,抛开暗害自己一事,施义南按说倒是不错。他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而且将来前程远大。就是现在也已是五人之下,千人之上。修仙之人,寿命很长,那点年龄差距,无关紧要。对于田七而言,倒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就是不知她发的毒誓是真是假。
可如若田七就是不愿意,那也勉强不得。心中暗暗冷笑:“施义南,你他奶奶的小鸡肚肠。田七和我,一开始是兄弟,现在我只是她的大哥,她只是我的妹子。兄妹之情,你他奶奶的想到哪去了?如果这样小心眼,倒不是小七的良配!”
马烈因自己性命不久,只愿田七能落个好的归宿,对于仇恨看倒是淡了。
次日,又有弟子过来传他去议事堂。
进得堂来,心想:“前天师傅已经说我有入道期的境界,那么,应该是提拔我进中阶弟子了吧。”无为五尊俱在,马烈赶紧拜过。抬头看到施义南也立在申无畏身后。
申无畏面色沉静,缓缓发话:“马烈,你擅离师门一年。不管是什么原因,这都是严重违反门规的。按照规矩,要驱逐出山,永不录用。”
马烈霍然抬头,惊出一身冷汗。
申无畏见他如此,微微笑道:“不过,你大师兄施义南给你求情。说是你干活勤勉,秉性善良,且离山一事不是你主动为之,应予宽大处理。”
马烈大出意外,施义南因田七对自己耿耿于怀,居然能为自己求情?但申无畏自然没有撒谎的必要。
听申无畏继续说道:“大罪可免,小惩必须,否则难以掩众人悠悠之口。从今天开始,下地采灵。按说这下地采灵,并不是惩戒,乃每个修仙人都必须要做的。你要比别人更加努力,方对得起师门宽大的恩情。你明白吗?”
马烈第一次听说这下地采灵四个字,完全摸不到头脑。既然掌门说是每个修士必须要经历的,心中就释然了。赶紧磕头谢恩。
当下由门内弟子张三带到下面库房,领了一身粗布衣服、草鞋和一把镐头。心中糊涂:“这难道是要我去地下挖土?”问那张三,张三哼哼两声,并不解释。马烈只好揣着闷葫芦跟他走。
一路来到无为山主峰无为峰上,沿途各处关隘都有各门弟子持剑把守,戒备森然。在半山腰,转过一块大石,前面出现破旧房舍若干,从住宿到伙房一应俱全。守卫的灰衣弟子看到张三打招呼:“又送人来啦。”
张三微微点头,带马烈来到一个屋子里。对里面人道:“老龚,送人来了。”
那个叫老龚的双脚翘在桌上,靠在椅子中,正剔着牙齿。闻听张三说话,掉过头来,正好和马烈视线迎上。两人同时吃了一惊。原来这个老龚正是当年马烈暴打过的龚管事。
龚管事愣了一下,跟着双眼放光,忍不住的笑意满脸。站起身来,对张三点点头,道:“你去吧。”张三告辞而去。
龚管事上下打量马烈,嘴角带冷笑,道:“哎呀,这是谁啊?这样面善!”马烈心中嘀咕:“这家伙不是去后山养猪了么?为何在这里?奶奶的,看来我有苦头吃了。”
龚管事把脸一板,道:“马烈,鸟儿是飞不出鹰爪的。你又归我辖制了。”说话间,门口进来五个衣衫褴褛,满脸脏污的人,个个头发如蓬草。
龚管事见人多了,就咳嗽一声,扫视众人,呵斥道:“老侯,你们怎么回事?这太阳都晒屁股了,才过来!”
五人中一个年纪有四十来岁的瘦小汉子胁肩谄笑:“老龚,伙计们都太累了。你宅心仁厚,就多担待些嘛。回头,我们请你喝酒。”
龚管事翻了翻白眼,指着马烈道:“这个人叫马烈。像难驯服的马一样烈。你把他安排到掘进班。他每日不采到十块灵石,就不要上来!”
马烈心想:“原来是去地下采灵石。十块,多么?”听得屋内一片寂静,掉头看去,见五个人都大张嘴巴,面面相觑。
马烈心知不妙,可又能怎样。哀求龚管事?去你奶奶的吧!点点头,道:“没什么事我就出去等着!”说完不等龚管事回应就晃着肩膀走出屋子。甫一出门,吓了一跳。
屋外不知何时来了足足有六七百人,个个像乞丐一样,污秽肮脏。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工具。有的是铲,有的是扁担,有的是大铁桶,有的是和自己一样的镐头。看他们的衣服,完好时应该和自己刚领到的粗布衣服是一样的。
老侯在身后拍拍马烈肩膀,道:“小伙子,你跟着他去!叫孙师兄!”指着人群前面一个中等个头,满脸是疤的中年汉子。
人群开始移动,前方是山体。石壁上有个可并排骑三匹马跑的大洞,远远看进去,似乎很深。再看四周,树木全被伐光,一览无余。高处都建有小的房舍,仅能容一两个人站立,四面开着大孔洞,应该是守卫监视之处。里面的无为弟子手持长剑,警惕地四下扫视。
进了洞,见石壁上都挂有油灯,一路延伸看不到尽头,地势也是缓缓向下。走了若有半个时辰,地势越来越陡,通道也越来越狭窄。每个人都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往下行。感觉渐渐闷热,空气污浊。出来几个岔路,把人群分流。等到领头的孙师兄停下来,马烈看看身边只有十来个人。油灯昏黯,每个人都神情木讷,一声不发,马烈心中不禁惴惴。
孙师兄指着前面一个仅能蹲着钻进的黑洞对马烈说:“这个洞是你的。十丈,听到没有!”
马烈茫然:“十丈?”
孙师兄暴怒喝道:“老子和你说今天给我往里挖十丈!不要让我说第二遍!”马烈心中火起,就想揍他,拳头握的啪啪响。强自忍耐,提着镐头钻进去。
在这逼仄的空间里,马烈挥汗如雨,镐头在土石间砸出火星一片。身后挖掘的土石被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子用铁桶一一拖运出去。直到外面人喊吃午饭,方得出来。午饭是用铁桶往外运土石的人带进来的。一盆炖菜一盆馒头,只比杂役房多点油水。大家沉默无语,狼吞虎咽。饭后稍事休息,又被孙师兄呼喝着赶紧干活。
到得晚上吃饭时候,孙师兄过来看了,骂道:“你这个废物,怎么才掘了四丈!今晚不能上去,给我掘出来!”
往外运土的瘦子撇撇嘴角。
听得别人都收工撤出,通道中只剩下马烈和瘦子二人。马烈牙齿咬得咯嘣响,心想:“难道是施义南故意来折腾我来着?”心中狐疑,未有实据。
又想:“看这六七百人,都是无为弟子无疑。也许,就是我干得慢吧。”当下钻进洞中,大力挖掘。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第三天晚上,马烈干得累了,坐到地上休息。那个瘦子看看他,欲言又止。马烈对他笑笑,道:“师兄贵姓?”
那瘦子满脸黝黑的脏污,咧嘴露出雪白牙齿,憨厚笑道:“俺贵,呃,叫薛憨。你呢?”
两人交谈起来。马烈这才知道所谓下地采灵到底是怎么个事。
原来修仙所用灵石,都是靠人力在地下挖掘出来的。无为门人,除了高阶和低阶弟子,其他男弟子都必须要到这地下来采掘。除了自己派内用度一部分,多数要缴纳给天庭,这就是灵石税。无为派的灵石产量位居仙派第二,仅次于昆仑。马烈点头道:‘这么说倒是我小鸡肚肠了。还以为是故意折腾我呢。既然这样,就权当对自己的历练吧。”薛憨勉强笑了笑。
接下来半个月里,马烈就没出过洞。他干活不惜力,很快就能达到每日十丈的量,同时跟薛憨学会了从土石中捡取灵石。但从未一天捡到十块。心中奇怪,这龚管事怎么不折腾自己了呢?
采灵很危险,尤其是挖掘这班。稍有不慎,就会出事。这一日马烈正在洞里奋战,听得外面一阵乱喊。急忙爬出,见孙师兄领着几个人在忙乱。原来一个洞坍塌了,将在一起干活的叫闵直的小伙子给砸在里头。等半天后挖出来一看,整个人都被砸扁。
众人貌似习以为常,把他装进铁桶拖出去。马烈看了又惊又怕,如果自己就这样死了,家里爹娘怎么办?
一向话不多的薛憨小声说道:“这个月死了五个了。”
马烈惊讶:“我怎么不知道?”
薛憨道:“别的班。”又嘟囔道:“闵直才二十岁,就完了。”
两个人回到自己的洞里,薛憨突然说:“你也小心。”马烈感觉心头有点暖,薛憨不善言谈,心地却很好。
晚上马烈出洞后,看到大家的样子,心想我也是蓬头乱发一身污垢了吧。虽然累的不行,还是想去洗洗。在离住处不远有一道溪水,饭堂的人就在那边打水做饭。
他刚走出几步,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话。仔细一听,心中狂喜,忙掉头看去,真的是吴康。
吴康正好转过头来,见到马烈,惊喜道:“老大!你不是没有了么?怎么在这里!”
当下二人走到僻静处,倾诉这一年多的思念之情。慢慢说到这采灵的事上,吴康长叹一口气,道:“老大,我们被骗了。”
马烈不明所以,看着他。吴康往地下吐了口唾沫,道:“都以为来无为是修仙的。哪知道是来给人出力出命的!”
说到这里,吴康掉过头看着马烈,道:“老大,你知道么,赵义死了快半年了!”马烈一惊而起:“怎么死了?!”
赵义和吴康成为正式弟子半年后,就晋升为中阶弟子,然后被安排到这里采灵。赵义在采灵过程中,被大石砸死。
“脑袋稀烂,浆都出来了。”吴康道。
马烈怔怔无语,心中伤痛。吴康语气平静说道:“老大,无为派中人分几等。像师傅师叔高阶弟子还有他们的至亲是第一等;他们的远房亲友就像龚管事这样的是第二等;有关系的中阶弟子是第三等;我们这些来采灵的中阶弟子是第四等。”
“第一等的,他们坐在大殿,安享清福;第二等的做管事什么的,指指点点,也活得逍遥;第三等的那些因为有关系,就可以继续修炼,有望进入高阶弟子行列,或者成为管事;我们这些采灵的,就是出力卖命,像那镐头铁铲。挖出的灵石,让他们大富大贵,得道成仙,我们却一无所有。”
“他们用修仙的名义,开始教一点点法术,让我们有了成仙的美梦,把我们骗得服服帖帖,然后送来这里流血流汗。给他们做牛做马。我们不就是被骗了么?”
马烈闻听,心知他说得确实不错。自己这几天也朦朦胧胧想过,只是没有他透彻而已。听得吴康又道:“我听人说你私自跑了。还替你高兴,像我们这样的穷鬼草民,不如回家去种点田,做个小贩,糊个口。就不该做这成仙的梦!”
马烈叹口气道:“种田做小贩,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天旱收成差,又是乱世。也是十分不易的。”两人长吁短叹,愁闷不言。
看天色不早,两人站起,打算回去歇息。吴康突然道:“如果能带着小七走,你就带她走吧。女弟子在这里,没有好果子吃的。”
马烈拉住他,盯着他的眼睛问:“怎么说?”
吴康道:“你听说过人丹么?那是真的!”
见马烈呆立不动,吴康道:“我回去睡了。”慢慢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