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自己,在折磨自己。”
他的声音淡淡的,和首次见面时的森然狠利不同,就如同微风轻轻拂过碧潭,泛起微微波澜;又仿若从极远的地方飘来,悠忽不定。
这不是空灵,也不是低沉,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似从东面吹拂而过的海风,激起心中层层涟漪。
这样的声音容易让人信服,让人不能反对。
“那你呢?”慕凌云的手不自觉的在他脸上摩擦:“这么晚坐在这里吹冷风,你是否也在折磨自己?”
楚苏仿若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那双温和又淡然的眸子轻轻一弯,又笑了:“折磨自己?不,我是在救赎,救赎这里。”他没有松开捧住慕凌云的手,而是将牵动着纸鸢的线压在腿下,将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轻轻一拍:“我在救赎它,我的心。”
“我做了太多的错事,如果不弥补,我会和你一样,被自己的心控制。”
慕凌云听闻稍一怔愣,也不反驳,只是突然想到了紫轻狂的话:“曾经有人告诉我,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对错,所以他不管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只在乎那些事值不值得他去做。”
楚苏敛起笑容静静的看着她,直到慕凌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他才说道:“那什么是值?什么是又不值呢?有些事于我来说是值得,于你来说却什么也不是。就好像这大楚的皇位,于嘉林帝而言便是性命,所以她愿意为了自己的地位杀绝所有阻碍她的人,她认为这一切都值得。可是她的皇位对我来说,不值得拿任何东西去换。”
慕凌云好不容易捂暖的脸颊又冷了起来,两双干净的手隐隐发抖,她在楚苏的眼中看见了不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嘲讽。
她不生气,即使自己丢弃所有才换来的皇位在楚苏的眼中一文不值,她也不生气,她只是觉得冷。
慕凌云突然想起自己杀过的所有人,那些人在她眼中走马关灯般一一而过,只留下一双双或仇恨或绝望的眼睛。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声音突然变得生硬冷厉:“这是要杀头的,楚苏,你不怕吗?”
楚苏看着眼前人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庞,嘴角轻轻一牵:“所以,我并不介怀值与不值,只看我愿不愿意。”
答非所问。
慕凌云站起身,手上和脸上的温暖霎时消失,一瞬间如往日一般冷入骨髓。
她最后看了楚苏一眼,那个少年盯着自己的手掌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看着他这个动作保持许久,突然道:“我还会来找你的。”而后转身离去,走了数十步,身后好像传来一声轻笑,在夜风中渐行渐远,只留空荡的回声。
次日,慕凌云正在景阳宫批阅奏折,林德走近说新任左都御史陈凡求见,她眼睛不抬,是轻轻挥手:“让他进来。”
少顷,就听一道年轻的男音传来:“参见皇上。”
声音低而舒服,一点不似现今朝臣的做作样。
慕凌云终于肯给他一个眼神,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下巴上有青色的胡须冒出,显然是很久没有打理,她不质疑对方年纪轻轻就当上朝中重臣,因为这人是苏忠义引荐,她相信他的眼光。
“陈大人最近很是繁忙?”
陈凡眉宇间有丝疲倦,听闻此话稍一错愕,顺着她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而后很是惭愧的弯下腰身作揖:“臣殿前失礼了。”
慕凌云放下手中折子,懒懒的靠着椅背:“你今日求见是有要是?”
陈凡看了一眼林德,眼中有些为难,吞吐道:“皇上圣明。”
慕凌云听闻此话一乐,倒显得她像一个不学无术的昏君。
吩咐林德退下,自己坐直了腰身:“你这下可以说了。”
陈凡又是一个作揖,直言道:“臣以为,让新科状元李玉蓉赈灾,不妥。”
“哦?”慕凌云有些诧异,李玉蓉此次赈灾效果显著,并没什么不妥之处,却还是问:“此话怎讲?”
“昨日都察院收到一份弹表。”陈凡抬起头来,加重语气:“新科状元被指为罪臣之后,依我国律例,凡罪臣后代,世代不得出仕。”
“荒唐,李玉蓉的户籍清清楚楚登记在户部,科举时更是有户部侍郎亲自监察,他父母乃苏州平头百姓,何来罪臣之说?”慕凌云心中也是惊疑不定,没人会随便拿弹劾开玩笑,只是让她相信整个户部监察不当,放了一个罪臣之后进来,却是很难。
然而陈凡却面色不变,只听他继续道:“拟弹表之人,自称是李玉蓉的男宠,至于他是如何将弹表送到都察院,却是无人知晓。”
“此人是谁?”她问道。
“臣不知。”
又问:“那个所谓的罪臣是谁?”
“弹表中并未署名。”
慕凌云一愣,旋即微怒:“一份不知所谓的弹表,你也这般劳师动众?”
陈凡微微站直身体,神色突然一变,眼中有些阴沉,他只道:“弹表不见了。”
见对面的人眼睛愕的睁大,他继续道:“昨日臣将弹表锁在库房中,今日再去都察院,却找不到了。”
如果这份弹表是假的,如果它不重要,谁会去拿一份署名全无的弹表?除非——
“都察院库房的钥匙都在谁那?”
陈凡眼中阴沉更甚,他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只有臣与右都御史手中拿有库房的钥匙。”
“你怀疑他?”
“不。”他抬起头,注视着慕凌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臣不只怀疑右都御史,臣还怀疑已逝的前左都御史安远淮,和户部侍郎常言。”
慕凌云指尖轻轻敲打桌案,“咚咚”的沉击声在空荡的宫殿内格外诡异,陈凡疑心右都御史她并不诧异,毕竟能无声无息的从都察院拿出一本弹表,确实只有他有那个能力。但是安远淮,一个死了的人,却是让她有些不解,于是沉声问:“你可有何依据?”
陈凡神色突然有一瞬间的飘忽,似在回忆,许久才回道:“其一,新科状元李玉蓉是经由安远淮推荐去赈灾。其二,安远淮尚活着时,曾与臣说隔日便要请辞反乡;臣不解,其曰:朝中将乱。却不想隔日——”隔日被刺杀于东华门。
慕凌云敲击桌案的手霎时停在空中,朝中将乱,好一个朝中将乱!他倒是有先见之明啊,如果陈凡所说句句属实,那当然要怀疑户部侍郎常言,李玉蓉若想以一个新的身份入朝为官,必定要重造户籍,而这一切,除了户部,谁能帮她?要慕凌云说,不只是常言有嫌疑,整个户部都逃不脱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