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月城。杜尚书府邸,西苑。
琉璃灯开始散落起昏暗的黄光,天边夕阳只余下一抹霞光惨淡,微凉晚风起,摇动着枝头红杏闹出春意绵绵。
佩环声在少女步履间回荡起,摇曳出不一般的旋律。有四五个如花少女手持着琉璃灯,穿檐走巷,分明轻盈却牵动着腰间精致的佩环,叮当叮当,很悦耳。
“今年的春诡异得很。”杜晚岚凝着面上神情,看着琉璃灯消失的方向,小声地嘟囔着。
“有何诡异之象?”如然见晚岚盯着她住的地方许久了,听晚岚话里的意思,是她那地方很诡异。
晚岚未转过身,扯着她手指着前方不远处艳红的杏花说道:“你看那边,我长这么大竟没见过杏花桃花梨花同一夜竞放的。”
如然望着自己的居所沉默起来,不仅晚岚没见过,她也没见过。
“我跟你说啊……”晚岚转过头见是她,吓得跌了一跤,“姐姐……”
“这般胆小,可不是我认识的晚岚。”如然伸出手扶晚岚起来,她做足了姐姐的温柔相,晚岚却仍旧是怯怯的模样,没有一分平日里欺负人的骄横样。
扶晚岚站好,她好脾气地问:“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你的侍女呢?”
晚岚面上白惨惨的,呆呆地看了她许久,才低下头小声道:“见姐姐院子里杏花开得好,想去看看来着,也正好能饮一杯姐姐酿的清酒。”
勾起唇边的笑,如然建议道:“若是这样,进去就是了,站在这里呆呆的让人看着怪。走,我去给你挖酒坛子。”
晚岚受惊地退了几步,用更小的音量说:“不必了,不必了。等过几日再去吧,我先回房了。”
也不等她挽留,晚岚提起裙子就跑,分毫没有名门姑娘的体态端雅。她看着摇头,这个样子,实在是不好。杜府提倡门户之尊,官宦小姐必须得有官宦小姐的体态仪容,晚岚此番不得体要是叫那位极其好面子的杜尚书见了,不晓得要训斥几个时辰。
看了看晚岚消失的方向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如然才走进自己的院子。屋子里面杯盏酒肴一应俱全,看菜色,都是费了心思的。
将将坐下,还未斟上一杯清酒,侍女佩佩从外头走进来,指间夹着一张明黄绢帛,她看到不由微微眯起眼。
“小姐,这……”佩佩眉头皱了皱,粉嫩的脸上比她这个小姐都纠结。
抽出绢帛,她粗略地扫一眼,撕掉。
“那个老头垂涎我的酒不是一日两日,我今日去赴约势必要扫他的面子,你叫上环环去把我藏了四年的花酿挖出来吧。”她用指尖理了理发,颇头疼地说。
每回接到明黄绢帛,如然都少不得要头疼一阵。因是每次赴二爷的约,都需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佩佩嗯了声,转身出去。随后有几个侍女进来,撤去桌上菜肴,如然在边上看着,觉得真是浪费了。下回二爷相约,记得提醒他挑个好时间,她一个人糊口没问题,养家不容易赚钱不容易,能不浪费就不要浪费。
侍女们手脚倒还利索,三两下收拾妥当,替她温来一盏茶。端着茶盏半杯未饮到,就见环环抱着两个酒坛子平平稳稳地走进来。
“小姐,按说二爷饮不了四坛酒,您叫我二人挖出来,岂不浪费了。”环环跟在她身边有几年了,也知道她不大饮酒,更知她有一个见着了好吃的就要吃尽的怪癖。
侍女为她披上风衣,如然跟环环道:“方才我在回廊见着了晚岚,她说想来我这儿讨坛酒喝,就一道给她送一坛给她爹送一坛。”
环环哦了声,不大甘心。杜府的人贯来势利,幸好她家小姐有些本事,不然指不定早被杜府的下人欺负成什么样了。环环进西苑没多久,便见识了一场杜府的世态炎凉,故而不大喜欢杜府的人,尤其那位温文尔雅的杜大人。
如然笑了笑:“你先去后门等着,我跟佩佩去送酒,也让他们看看我,知道我还活着。”
她与杜府没甚关系,充其量算是暂住的一个外人吧。她的行踪,没人理会也无人关心,但她觉得,偶尔有必要去他们面前晃晃,露个面,免得他们误以为她死了。
环环性子急,经过纷绮一事每逢跟晚岚一见面就会吵得不可开交,有劝架的那个功夫她早出了门赴了约回来,兴许还来得及吃顿宵夜。
环环自知小姐的决定是为她好,小姐待她好不假,但她是杜府下人也不假,与晚岚起冲突对她半分好处没有。
“那我先去,你们要快些来哦。”环环埋头走了几步,转过脑袋跟如然说。
“好。”
小孩子哄一哄就好,环环得了她的保证,安心地走了。
主仆二人往晚岚住的院子走,路上佩佩没说话,佩佩跟环环不同,略微稳重。是以,如然很多大事小情都让她去做,也很放心。
刚转了个角,对面檐廊远远传来两个人的对话,不知是她和佩佩的步子轻,还是那二人聊得太入神,竟未察觉有人靠近。
“小姐,您刚刚去大小姐的院子了?”晚岚的侍女纷绮说。
“嗯,去了。她还叫我进她那院子,也不想想她的身份和我的身份,脏死了,我才不去。”这样语气这样口吻,才是她印象里的晚岚啊。
纷绮压低声音说:“小姐您这话要是让老爷听见了,小心挨训。”
“怕什么!我娘是正正经经的夫人,我是嫡出的小姐,我爹才不会为了她罚我。”晚岚突然一个巴掌甩上纷绮的脸,“你以后跟我说话,要注意身份。你是下人我是小姐,我吩咐你做什么你就给我做什么,提点我这种事你不配。她也不看看她是谁,杜如然,哼,大小姐,真以为姓了杜就是杜府的小姐了?从前,果果还活着的时候杜府就只有一位小姐,果果死了依旧只有一位杜小姐。杜府永远只有一位小姐,那就是我杜晚岚!以后别让我听到什么大小姐,杜府没什么大小姐!”
晚岚的一巴掌力道不轻,纷绮捂着脸盈着两眼眶的泪水,抬头见了她和佩佩的面,更为惶恐地垂下头去。
佩佩不觉慢了步子,晚岚提到果果时的轻蔑,让她不是很舒服。假若果果小姐还活着,她还敢不敢这般跋扈,果果小姐才是杜府唯一名正言顺的小姐。
察觉到佩佩的异常,如然也稍微顿了顿足,垂下眼帘微微侧了侧目。杜府唯一的小姐是么,若是可以,她也不愿冠上杜这个姓。尚书大人的千金,这个名衔,她本就不屑。
朝她们走去,擦肩而过那一瞬,晚岚起先的气势被强硬地压下去了,叫了如然一声姐姐。
本打算无视的如然停下步子,当没看到她二人的异样,也当没听见她们之前的言语,淡淡提着一贯的嗓音道:“下次要教训侍女大可不必当堂,此处衔接着前厅后院,若是有什么贵客来访,瞧见了要笑话杜家养不出闺秀的女儿。”
“姐姐教训得是,妹妹记下了。”晚岚乖张地垂着头,看起来很尊敬她这个姐姐。
但她们四人都晓得,晚岚一点都没把她当成姐姐,但晚岚面上做得圆满,她自然不能比晚岚不懂事。
走得远了,才听到背后纷绮被晚岚踹了一跤,发出低低的呼痛声。
佩佩走后门,如然一个跃身翻墙出去,落脚的时候不察墙边有人,险些被绊倒跌在那人身上。
怪不得环环见到她没有第一时间声泪俱下地控诉她来得迟了,原来是有人陪着她。
是一张侧脸,看不全模样,从姿势上看是睡着了。身上落了些杏花,是她方才翻墙时摇落的。杏花影下,如然墨发如绸,静静弯着身子打量着,一个醉卧她家门口的陌客。
“这人是谁?”她问环环。
环环很快摇头:“我不认识。”随即,又朝墙边睡着的人靠近了几分。
“闻到了吗?”如然问佩佩,此人身上有些酒味,不浓烈,但她是个酿酒人,闻得出来此人身上有酒香。
“此人身上有几分酒味,想必是多饮了几杯,又恰好困乏了醉卧在此。”佩佩的细腻是她赞赏的地方。
醉卧花影下,看起来倒是个别致风雅的人。但,随便找个人家醉门口,又说明了这人相当不靠谱。
黄昏时分,晚风正凉,环环不禁打了个寒颤。环环抱紧怀里的酒坛子,与她道:“小姐,这天儿也凉了,要不,我们把她弄回去吧。好歹是个姑娘,身子肯定挨不住。”
环环其实分不清楚醉了的人究竟是雌还是雄,依着她跟在小姐身边几年的经验,长得跟小姐差不多类型的,应当是个姑娘。对于貌美的姑娘,环环总是留有几分怜惜。
如然不爱管闲事,思索了片刻道:“挨不住也是她自找的,让她吃些苦头长长记性也是好的。”
说罢,便不再理会,招呼佩佩跟上。环环要是忍不下这个心,就由环环好了,少了环环在身边,她还少几桩麻烦。
没走几步,身后的环环大叫一声:“呀,小姐,这是个男人!”
如然顿了顿步子,偏过头,是男人又如何。这两年被漂亮的男人烦得够多了,见了男人就想躲。如此,她更不应该插手管。漂亮的女子是祸水,漂亮的男子更是祸水中的祸水。
以上是她几年来被二爷催婚催出来的感悟。
“小姐,其实,您可以去看看。”一向沉默的佩佩突然出声,如然诧异,佩佩又说,“想来您回月城后被二爷扰得不胜其烦,不如……”
如然理解了佩佩的意思,是想说让她做做戏,给二爷那边一个交代,免得被催得烦不胜烦,连带地整个西苑都不得安生。
权衡了利弊,如然决定依佩佩所言。
微侧了个身,她掉头走回去。醉酒之人恰好落在她眼里成了一个剪影,有些眼熟。
佩佩轻呼了一声:“好漂亮的人……”
“你去叫人把他扛回我的院子,叫人好生服侍着,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您怎么突然……”环环不是很能体会她的苦衷,疑惑地问。
如然望了望天:“你家小姐我看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