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轩位于城西,并不偏僻,但离杜府有些距离。如然到古来轩时,已经灯火各家,繁华始闹。
伙计提前被知会过,她和佩佩两人将将冒了影,伙计一边撂下手上的活儿,一边引她走往楼上精雅的小间。
“天爷,我们七姑娘来了。”他轻缓有度地在门上敲了三次。
内里有人出声:“请姑娘进来。”
伙计这才示意她进去,伙计的举动看得如然弯起眉眼笑,好大的排场,好讲究的规矩。古来轩究竟,是谁的地盘。
屋里一老一少,一坐一立。架上的烛火是新添的,精致的灯罩透着火红的光。
“见过七姑娘。”
站着的人行礼,如然连忙摆手:“我一介平民女,受不起王侯贵胄的礼。”言罢也不管他是否神色有异,她抬手让佩佩启了酒坛倒两碗酒。
坐着的月王嗅到酒香,端起碗狂饮,笑道:“小七,你今儿心情挺好啊。往时不论我如何央你,你总是不肯舍我一杯。”
如然示意佩佩端一碗给站着的那人,他也不推脱,知道她的酒得饮一杯尤为艰难。只有很喜欢,她才会不吝啬。
“找我什么事,说吧。”空气中散落着清酒的香,她的脑子晕沉沉的,说话也是低着声音。
大约能猜到他的相约是为什么,但总要有个确切答案来验证她的猜测。
“小七,你今年二十了。”月王特意在她的年纪处,语气咬重了几分。
“还没到二十,我实岁十九。”但凡月王每一次提她的年纪,后文皆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次估计也不会有新花样。她也不期望天爷能有什么新花样,回回应对同一个事,久了,手段也越加高明起来,并不费劲。
佩佩温了盏茶给她,如然抿了口,态度悠闲。任凭他说什么,她见招拆招就是了。婚姻这种事,她还真未想过,现在的情况也不允许她去爱一个人。
月王示意身边的青少年给她几卷画轴,他说:“两年前问你择偶标准,你说花容天下惊才绝艳。我近两年特意关注了不少青年才俊,命人给我相当中意的几位描了画像,你且看看。”
说到画轴,如然想起来几年前刚搬来月城的一个事,问佩佩:“你记不记得我前几年给二爷画了卷人像?”
佩佩太了解她,含着笑回道:“记得,小姐当时说此生不嫁,除非二爷寻到画上花容天下惊才绝艳之人。”
如然眼波一转转到月王身上,吟吟笑,想把她嫁了,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话又说回来,她嫁与不嫁,碍着他什么事了。吃的不是他的,喝的不是他的。一不杀人二不犯事,他怎就喜欢管她的事。
月王冥头苦思了一阵,他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了,问边上的人:“七姑娘所说,确有此事?”
“回爷话,确有此事。小人还将那幅画一并带了来,您忘了的话给您过过眼。”说话的人手脚也麻利,看得出他特意在那副画上做了记号,找得一点都不费劲。
画卷铺开,连如然都不得不感慨,画上人的容颜,当世无双。清俊出尘,不似凡间俗。
接着她必须感慨两年前的自己,是如何画出这幅画的,真是下了狠手了。这样的人,世间哪里找得出。月王有本事挖地三尺遨游九天,也不一定寻得到此等好姿容的人。
“咦……”佩佩突兀的一声,将她注意力引了去。
“小姐,这位公子不是……”佩佩的话未说完,如然已经想明白了佩佩为何咦那么一声。
画上人,人间确实有。
本是信手一画,凭空捏造杜撰出来的一张脸,未料真有此人。这人她方才还见过,正是醉卧杏花影下的那一位白衣青年。
怪不得那人像是哪里看过,有丝眼熟,原来她早已经将人画了出来。
可如然记得,并未见过他,在今日之前。
说是巧合,她不肯信,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这件事,还得待她回头好好琢磨一番。
“真有这个人?”天爷起初面色不好,以为是她刁钻,寻事儿诳他。但听佩佩那断了一半的话,好像真有这个人,不由得往画像上多看了两眼。
啧,真是人间难得一人的好容貌,不晓得人品怎么样。
如然揉了揉眉,她得好好想想是怎么回事,起身说道:“真是希望我好的话,此事你不要管。我自己的事,自小到大都是我自个儿给我自个儿做主。从前你们不管,今后也不要管了吧。”
带着不悦的口吻,她丢下话就走。回头看一眼,年轻贵胄脸上的不悦相当明显,她微微一笑,带着佩佩离开。
出古来轩的时候,掌柜的一直送,望着黑冷冷的夜色,不住道:“七姑娘您好不容易来一趟,住一宿再走吧。两个姑娘家,走夜路不安全。”
如然未理会,夜路她走得多了,不安全的事她还未遇过。要是有幸叫她遇上一两桩,算是她运气来了。
佩佩搭腔跟掌柜说:“小姐不习惯在外留宿,要不,叫两个伙计送我等一程?”
掌柜连声说糊涂,道:“看我老糊涂了,姑娘不喜外宿我们都知道。今次犯糊涂了,我这就叫人送姑娘回去。”
两个伙计一前一后,将她和佩佩护在中间。如然暗笑,夜路走多了,难不成还真遇上鬼怪不成。要是真有鬼怪,多添两个人不过是多给它们两口粮。心下烦躁不堪,脚下步子跟着迈得频繁。
走了一段路,佩佩突然说:“小姐,我认为您那么待二爷,不妥。”
她横眉过去,审视了佩佩一番,道:“你确定你是佩佩,不是环环?”
“……小姐。”佩佩抽了抽眼角,强逼出一个笑说,“古来轩自开立以来,民不闹官不扰,与其说是老爷官高没人敢惹,不如说是二爷暗中派人打点着。小姐您这么呛二爷,对您没好处。”
佩佩所说,她不是不知道。月王的打点,她自然是知道的。她人一到月城,月王就找到了她,问她是否要兑现昔日的诺言,回到王室。
奈何她的脾气是这样,不打算在她不愿意的事上屈服,也决计不会为了日子好过一些去奉承谁。纵使前些年过得心力交瘁,回到王室中未必就能称心如意,和侯妃的恩怨还没了结呢。
不回王室也好,她孑然一身,不惧怕失去什么,与侯妃的帐是该清算了。
“你们俩回去吧,我和佩佩还得去夜市买点东西。”
主子开口了,下人只得从命。将灯笼交到她们手上,便离去了。
如然主仆二人走去的方向并不是闹市,而是一个偏僻又幽静的地方。一家小院落,门口有个丫头站着,巴巴地张望着如然来的方向。
见着如然的身影,高兴地奔上前:“七姑娘来了!”
把灯笼给她,如然问:“夫人如今怎样了,孩子还好吗?”
“都好!夫人吃穿用度都是侯爷亲自张罗的。”自古以来主仆是一体,一荣俱荣,夫人受宠,她这个丫头自然有不少好处。
如然微微点点头:“那便好。”
桫椤听见了如然的声音,出门相迎,脸上是灿烂的笑容:“七姑娘来了,里面请。”
她有今天的一切,全都是七姑娘给的,可以说,这世上她谁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唯独不能得罪七姑娘。能把她捧上天的人,当然也能让她摔下来。
如然晓得桫椤的心思,她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明人不说暗话:“侯妃来过吗?”
“没有,她想来也得侯爷同意,不是吗?”桫椤眉目间满是得意,出身高贵又如何,权势滔天又如何,可惜爱上的人不会爱她。
“这么说,侯爷跟她已经撕破脸了?”
桫椤嗯了声,细细说来:“其实在七姑娘回来不久,侯爷便已经与侯妃吵翻了,还处死了身边的亲信。”
这事,信礼侯谁都没瞒着,似乎想把事情闹大。同是女子,桫椤觉得侯妃太蠢了,明明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却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不过说到底,还是因为得罪了七姑娘。桫椤又一笑,就算不知道七姑娘是月染郡主,也不能单单凭着侯爷闲游到青莲城时,有天夜里爬到七姑娘的屋顶这点小事,就放火杀人吧。
用的人还是信礼侯的亲信。
“他们哪天不吵……”如然淡淡地说,吵得越凶越好,才能体现出桫椤的温柔体贴。
男人呢,都喜欢善解人意的女子。侯妃那样的,盛气凌人就罢了,毕竟身份摆在那儿,骄横点就骄横点。侯妃败就败在轻视了男人的自尊,啧啧,借刀杀人啊,借夫君的刀杀夫君的侄女。
“你可要好好以侯妃为榜样,千万别落了一样的下场。”如然不是没想过直接杀了侯妃来报仇,她现在的武艺,不敢说天下第一,要杀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出入信礼侯府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拉个替罪羊出来说是为家人报仇,一怒之下**,此事不就完结了?反正侯妃的仇家特别多,一点都不奇怪。
只是啊,就这么让她死了未免太便宜她,也得让她尝尝痛彻心扉的滋味才行。
“桫椤明白,多谢七姑娘提点。”
如然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对门外守着的佩佩说:“天儿也不早了,咱回去吧。”
桫椤紧随其后,送她出门。
直到人影儿都瞧不见了,桫椤才松了口气。丫头不懂她,问:“夫人,您为何这么怕七姑娘?”
桫椤反问:“谁不怕她?”
丫头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
“你看侯妃娘娘的下场就知道了,七姑娘可记仇了,我们得罪不起。”当年侯妃妒火攻心,烧死了七姑娘视为亲人的一个木匠,整整十年,七姑娘报复回来了。
侯妃不是爱信礼侯爱到疯狂吗,这样的女人被夺走丈夫是什么滋味?心爱的人连见她一面都不愿,又是什么滋味?
桫椤不懂那种绝望的滋味,却懂得七姑娘的报复,要毁掉一个人,那就毁掉她最重要的东西。
“可是,七姑娘就算是有点权势,侯妃毕竟是陛下的妹妹,我们……”
丫头的担忧不无道理,桫椤笑了笑:“陛下的妹妹又如何,陛下如今身子越发差,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还能活几年都不知道。她到时候仙去,继承帝位的必然是大皇子。”
七姑娘活得这么肆意不羁,除了她确实不在意世俗,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她与女帝陛下的大儿子十分要好。至于要好到什么地步,桫椤就不知道了。
抛开嫡长子的优势,大皇子的父亲可是名誉大雍的莲华君,那样仙气凛凛的君子教养出来的儿子会差到哪里去。大皇子继承帝位,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事。
“大皇子很喜欢七姑娘!”丫头好像也弄懂了。
喜欢?这个词……桫椤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往回走的路上,佩佩有点无力,好像她从没接近过大小姐。从前在桃花县,大小姐是个十分冷漠刻薄的人,刻薄亲近她的人,当然更刻薄她自己。
自打果果小姐没了后,她亲眼见着大小姐吐出一口血,没日没夜守着果果小姐的灵柩,根本不让人靠近。
前夫人冷嘲热讽,大小姐没做理会,老爷说要给果果小姐报仇,前夫人怕闹上官司,劝老爷莫多管闲事,反正人都死了。死了一个女儿没关系,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吗?
大小姐突然抽出剑,往她胸口刺去。
要说大小姐这人,嘴硬心软,又口是心非,表面上看起来一个人也能很好不需要任何人。佩佩知道,大小姐是个很重情的人,从她对果果小姐就可以看出来。因此弄不懂她为什么要算计信礼侯。
在古来轩办事遇到过信礼侯几回,信礼侯真的很关心小姐,也很喜欢小姐。
“佩佩,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有点好赖不分主次不别?”论起待她的好来,很多人都对她很好。
她却偏偏只记着木匠师傅,沉铭大哥,白仪他们这些人。王太妃,月王,信礼侯他们对她也很好,她却半点不念恩情。
算计信礼侯?她何尝不在成全他,桫椤是她将计就计推给他的不错,可桫椤待他的心一分都不假。
慕容卿跟她说过,信礼侯此生歆慕子霄道长与贤德王之间那种纯粹的感情,因此信礼侯才去青莲城缠了子霄道长数月,也想得到一份那样的感情。
“奴婢不敢。”
如然睨了她一眼,道:“非亲非故的人对你掏心掏肺的好,和家人的嘘寒问暖,你觉得哪个更值得人动容?”
“当然是前者。”
如然又道:“我明白二爷希望我找一个品貌双全的人成家,好好地生活。佩佩,你知道我为何不想成亲吗?我当然想有那么一个人给我一世安好无忧,但是说到婚姻,我娘她的婚姻是如何的?我时常在想,我若没有那样的娘亲,我会过得如何好。可,若没有我娘,哪来世上的我。”
如然也不知道为何,会跟佩佩说这个话,她向来是个能憋得住话的。
一定是今夜风太冷,冷得她觉得寂寞。